光的文章,我能与他探讨的十分有限。

剧本本身就不是我的长项,这方面我与他一样,都只能在黑暗中摸索。

但除开剧本本身的形式,故事并没有太大的问题。

在光说出那句话之前。

“当然是乌托邦式的故事。”

是的,就是这句话之前,我都觉得故事本身十分完善。

“乌托邦……”

“——就是架空世界并创造出一种空想极端社——”

“——夕雾知道啦!”

没想到他一下来了兴致,语速快的只能让我用手堵住他的嘴。

只要他不介意我刚刚还放在草地上的泥土气味。

“那……”

“那?”

“有架空吗?”

飞机起的轰鸣淹没了彼此战栗的双耳,磅礴的声音灌入耳道。其他所有的声音塌缩为了一点,化为针刺痛我敏锐的狐耳。耳朵仿佛被超声波碾碎的我双手举过头顶,死死地压住自己的耳朵。

晚饭过后的我们,因为生活在贫困线之下的屋子没有空调,盛夏的炎热将我们驱赶到了户外。虽然澳洲的野外盛产蜘蛛苍蝇与蛇,但公园依旧是个不错的纳凉去处。

从Aldi出来,手握冰激凌,坐在公园的秋千上,本应该无比惬意。

不过,可能是因为白天做饭有些太投入,耳朵里全都是光的话,眼睛里全是光的影,脑海里全是光的字,所以这些飞机起飞降落的声音才没听进去半点。殊不知马斯特特区距离悉尼机场直线不到十公里,每日起落近千班航班,也就导致了我现在这幅半死不活的模样。

基本上,每过三分钟,我就得捂住自己的耳朵。

“没有吗?”

待到飞机的声音散去,光才疑惑道。

“你自己没注意到吗?”

光顺着我的声音,摇了摇头。

“二十四号平安夜就在不久前,盛夏的圣诞中孤独男子去工厂寻找眼泪。同样的地方,同样的区名,同样的教室,同样的学生。超市里货架的摆放顺序与收银员的名字,甚至此时此刻令人涨腹的飞机引擎声。”放在大腿上的双手缩紧了我的肩膀,我静静地望着他,“故事以现实为基础而改编,我说的对吗?”

“嗯……可是这难道不是这类故事的特点吗?”

“不是的,并不是说这样不对,只是……光你忘记了一点。”

晃晃脑袋,平静的秋千随风牵着身体摇摆。

“架空小说呢,大家喜欢的并不是它现实的一部分,而是作者最天马行空的想象。”我手握着平板,里面已经存好了那剧本的数字版,“而光的文章,太过现实了。”

光看着坐在秋千上却一动不动的我,听着那刺穿了耳膜痛到海马体的声音,沉默着肯定我的断言。

“不好吗?”

“你要是不说这是’架空现实’,称之为’叙事’,凭借着这样别有特点的标题依旧是不错的故事。”转过头,穿过两道铁链,望向坐在另一个秋千上的“大龄儿童”,“但是,你一开始并不是这样想的吧……光。”

“啸——”

又一架飞机起飞,在晚间十点的夜空加速。轰鸣渐行渐远,展开的双翼犹如手握信标展翅翱翔的翼人,划出逐渐攀升螺旋状消失于圆月的轨迹。

再次捂住耳朵的我紧盯着他,期待他的回答。

他没有立刻反驳我,也没有想出什么如他擅长的描写那样天花乱坠的辞藻去粉饰自己。简单地嚼了嚼嘴里的口香糖,无声而又不甘地绷紧了手骨。浑浊的感情交替浮现于他的眼眸,很快坠入到那大宇宙般的眼眸中,被吞噬的一干二净。

“我写不出。”在我松开耳朵时,光回应了我的问题。

有些出人意料的诚实。

“自己做不到那样细致的想象。”

做不到……

那之前我所看到的那般细致的对话,都不是光所想象的吗?

现在回想起来,当时他也不过是十二三岁的孩子,就算假设有丰富的想象力,那又是如何写出那样充满社会性的对话。当时的无头无尾我还以为是他本身尚不了解小说的结构,如今才知,那是对所见所闻的完全复刻与超越。

若他真如自己所说的那样,那他便是天生的记录者。

从回忆中回过神来时,光已经从秋千上起身,仰起头望向月光两侧淡薄澄澈的航迹云。

“所以这几年来,我一直都对当时你的鼓舞半信半疑。不会一点幻想的我,恐怕无法成为你那样优秀的作者。”

“……但是夕雾当时鼓舞你,并不是让你成为向夕雾这样的人。”

“或许是这么回事,但想要成为一位优秀的作者的话,不会想象的话恐怕不行吧。”他回过头,说出真心话的他露出释然地神色,苦恼且苦笑着耸了耸肩,眼睛内悄然倒映着滑过瞳孔过的露滴,“就算是取自于生活,就算是自己所感受的复写出来,还是有些时候自己需要去想象一点东西,去弥补故事上的空白。”

仿佛也猜到了我半开皓齿下藏着的话,用夜空的手指放在了他自己的双唇上。

“父亲他,或许也是因为和这个原因所以才成为了出版社里最厉害的编辑,最出色的撰稿人。但是……自己并不想成为和他一样的人,不想走他走过的路。”

“光。”

我挣开他的背影,从秋千上起来。宽广的视野里,他缓缓缩紧的拳头散发与表情截然相反的憎恶,单薄的夏衫浸着背脊盐渍渍的汗水。

双手放在胸前,紧握压紧腹腔,将怯懦从胸肺挤出,吸入他依旧屹立于此的勇气。

“写故事的时候……你会觉得难受吗?”

他默然摇头。

“写下一行字的时候,你会觉得恶心,不愿意再看一眼吗?”

他转过身,一米七八的身高此时却落下孩子般无力的身影。

“你因为会为了故事而呕心沥血,去遣词造句,去创作,而感到浪费时间吗?”

“不会……”光摇了摇头,他很清楚自己在说什么,很清楚自己为何物而恨,也为何物而爱,“但是,我并不想变得和父亲一样。”

“他究竟哪一点让你不如此讨厌?”

“……每天不回家,不是在公司就是出差。”

“嗯嗯,然后呢?就算这一点并不好,但这和’不想变得和他一样’,和写作本身并没有关系。”

“不想……沉浸在一件徒劳的事情中。”

“徒劳?你觉得很徒劳吗?”

穷追不舍,即便这不像我的风格,我还是要在这一点上如狮子般紧紧咬住。

“不是的……对我来说写作依旧是很有意义的事。但对于父亲,对于他那样没日没夜栽在里面挣扎的模样,徒劳……可能都是很轻的形容了。”

光并不是第一次谈及他的父亲,但却第一次表现出这样遥望却无法触及般无奈地情感。或许是在我的追问下心中的堤坝终于出现了缺口,浑浊的水从心海涓涓流出。

“他放弃了吗?”

“放弃?”

“就算他在你口中一直做着徒劳的事情,那他放弃过吗?”

我站在他身前,就算只是小孩子的模样,我也依旧绷紧了神经,说出朴素而又最容易忽视的话。

“你父亲所为之奋斗的东西,他放弃过吗?若他真的如你所说一直都在原地踏步,那他究竟是为了什么而陷入其中,又为什么日夜加班晚点,出国出差,你问过自己吗?”

空气里,我娇弱的声音被困在这三米见方的空间内。遥远西边传来的引擎声轻易地盖过了我的声音,同样刺耳的嗡鸣再度浮现在耳边。但唯独这次,握紧的双手夹在身体两侧,在夜风中张开了耳朵。

光惊诧地看着我,就仿佛看到一只伤了腿的小狐狸强韧疼痛在雪地里站起。

或许,真的如光眼中所看到的那样,愚蠢的不可理喻吧。但此时此刻,唯独在这里,唯独在光的面前,我希望可以亲耳听见他深思熟虑后的话。

生怕……万一错过的话,他便会如电影中的桥段那样,一手扶着后颈,侧过头,脸净是写满“求救”虚伪的苦笑,口中却念叨着“没什么”而逃之夭夭。

为了不后悔,为了履行自己即身为作者,也身为GM的职责。

以及作为他的朋友的愿望。

他注视我,注视我忍耐嘈杂声音而颤抖的身体,坚强地抗拒着共感流泪而想要紧闭的双眼,强撑着因身体本能而快要塌陷下来的双耳,还有那自卫般左右摇摆的长尾。

忽然,他上前一步,一手将我抱紧怀里,将我的头塞在他的胸膛上。另一只手压住我的双耳,顿时世界变得如此安宁。

从内而外。

“诶!?”

忽然意识到此时彼此的模样,羞涩的我挣扎起来。手中的平板也落在了一旁的草丛中,“滴”的一声触碰到了语音记录模式。

“别动了,现在是晚间高峰期,飞机会飞的比以往还要低一点。”

那样岂不是声音更大?

瞬间我就安分了。

“而且,很早很早之前就想这样抱一抱了。”

诶——?

你原来是早有预谋啊!

正当我准备挣扎出来,做出自断一臂的觉悟时,光成年人有力的手臂将我死死地扣在怀里,双手只能压在胸口,做出无力的反抗。

倒不是自己真的对此有什么反感,自己这个模样对于人类来说十分可爱讨人喜欢自己也很清楚。

只是……在这个距离上的话,声音会比以往还要清晰。言语回荡在两个人的魂骨内,仿佛从我的心里传出了他的声音。

自己的声音,会不会也在他的心里回响?

“自己,心里很清楚。”

“清楚……什么?”

“父亲的理由。”

这番话让我安静下来。只因狭窄的视野内看不见光的身影,支离破碎的感情才从皱巴巴的衣袖,从绷出青筋的手腕,从汗津津的鬓角,从周身四面八方传来。

“父亲还在追随者母亲过去的脚步……与其说是不能接受她的消失的世界,其实,是他无法接受被补完的生命再一次缺失。”

感情向上喷涌,突破胸前,划开喉咙,加速暴走。

“所以,他选择去寻找她的人生。”

紧绷的双臂仿佛要捏碎我的肩膀一样,将我当做了唯一可以宣泄的人。

在这嘈杂的嗡鸣中,我比世界上任何人都要听的清楚。

“然后,用她所残留在这世界上的余晖,去补全自己剩余的生命。”

光心中对母亲的怀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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