丽丽福利院就在这样一个偏远的地方。
老旧的房屋簇拥在一起，看上去还有个城镇的样子，只不过年轻人们大都不愿意留在这个地方，往市区，或者干脆往更大的城市去，好像梦想这种东西就只能在熙熙攘攘的灯红酒绿里寻找一样，最后还留在这里和镇子一起萧条下去的，也就是这些老人们了。
杨丽就是这样的老人。
早几十年的时候郢河这里还是很落后的小地方，别说十多岁的年轻人了，就算是已经成了家的男男女女也都想着要去更远的地方。
有抱负是好事，但他们舍弃的东西也未免太过沉重了。
杨丽不记得那是哪一年了，只觉得那一天从街上走过，好像家家户户都能听见孩子们的哭喊声一样，他们找不到自己的爸爸妈妈，他们饿，稍稍大一些会说话的，就趴在木头框的老玻璃窗口喊，喊爸爸我听话，你快回来呀，我肚子饿。
小脸上都是泪。
杨丽心软，看不得这些，一个两个地往小院里带，那时候恢复高考的通知刚下来，同批下乡的知青都在备考，挑灯夜战的时候还总能听见杨丽屋里那些个孩子的哭喊声，大一些的还好，小的常常一哭哭一宿，没办法，饿的。
杨丽当时快三十岁了，没结过婚，哪儿来的奶？大孩子们要长身体，小孩子们更是饿不得，那时候的杨丽只好拼了命地干活，有时候两个小时一脸粪土，就为了给孩子们多讨两根萝卜。
77年恢复高考，下乡的知青们兴奋地带着笔去城里考试，而杨丽，她咬咬牙，最终选择了陪在孩子们的身边。
这一陪就是四十年。
当年也曾经是肚子里有文章的人，但老了，和普通的庄稼老太也就看不出区别来了。
小院还是那个小院，当年知青们离开之后，大家也都看着杨丽不容易，这间院子也就一直留给她了，四十年，很多孩子长大了，离开了，出息了，偶尔也会回来看看，尽己所能给一点帮助，杨丽也不推辞，都收着，好好地藏起来，每回到这种时候，老太太就总是想起一个叫萍萍的孩子，冬天，没能救得回来。
留着，都给孩子们留着。
只是这间院子，她是怎么都不肯搬。
不过好在这许多年下来，现在福利院里的孩子越来越少了，杨丽有时候也能忙里偷闲看点书，虽然字已经认不全了，但看看童话，给孩子们讲讲故事，她还是行的。
就是那天，她坐在小院里给孩子们讲仙女姐姐下凡的故事，然后一阵电光噼里啪啦的，莉莉就这么从天而降了。
“唉。”叹了口气，莉莉好容易把最皮的小虎给哄睡了，她一屁股坐到老太太身边：“真的，我待不了太久的。”
老太太呵呵笑着：“么事，有一天算一天，孩子们都小，该见见年轻人。”
莉莉皱着眉头问她：“你就不好奇我是怎么从天上下来的吗？”
“七十多的人了，不兴什么鬼怪了。”老太太眯着眼睛，拄着拐杖：“就当是你是仙女下凡好了。”
莉莉翻了个白眼：“你们家仙女是个外国人啊喂！”
“你么时候走啊？”
“明……后天吧。”
“你不是说后天给他们讲那个叫……哈，哈什么特的吗？”
“哈利波特。”莉莉戳了戳自己的脸：“那就大后天走。”
“大后天，你不是还要……”
“还要啥？”莉莉蹭一下跳起来：“我是真有事，老太婆，哪有拴着年轻人带小孩的！”
“么栓你么栓你。”老太太一看莉莉急了，连忙摆摆手。
莉莉叹了口气，她回过头看向那些在小床上午睡的孩子们，眼里流露着淡淡的羡慕：“在我们那儿，年轻人负责拯救世界，小孩……自己带自己。”
老太太竖起大拇指，立马就想到了自己昨天刚学会的新词，一脸慈蔼地对莉莉说：“牛逼！”
莉莉：“……”
坐了一会儿，她又站起来走了几圈，看着屋子里老旧的桌椅，漫不经心地说：“等我回去了，可以给咱们这儿换置点东西。”
“不麻烦了不麻烦了。”杨老太太摆摆手：“孩子们我都联系好了，明年之前就都搬到城里的福利院去，那儿环境好，还有老师教认字。”
莉莉一怔：“为什么呀？”
丽丽福利院是很旧很破，但老人在这儿住了大半辈子，孩子们虽然条件谈不上好，但莉莉看得出来，他们在这里很开心，他们喜欢杨婆婆，他们不会愿意离开的。
杨丽脸上的皱纹叠在一起，但因为她总是笑着，所以一点也不显得狰狞，反而很是慈蔼。
“老了。”杨丽说：“活不到明年了。”
女孩怔住了。
可能是“老”这件事还离她很远吧，也可能是因为卡尔洛斯老而弥坚的形象太过深入人心，他们常常就会忘了，岁月这把锉刀从来都是如此的无情。
莉莉是见过死人的，当然也见过很多死到临头的人，但像老人这样，能在死亡到来之前，笑得如此温醇的，她还是第一次见。
沉默了一会儿，莉莉问她：“孩子们知道吗？”
杨老太摇摇头：“可不能让孩子们知道，我都跟那边福利院的说好了，等他们搬过去之后，就说杨奶奶去找魔仙堡了。”
魔仙堡……莉莉一点都笑不出来，她撇撇嘴，慢悠悠地晃到孩子们那边。
虎子、二狗、洋洋、小磊……皮是皮了些，但皮说明他们开心啊，虽然虎子聋哑、洋洋目盲、小磊有小儿麻痹症，但是他们簇拥在自己身边的时候，那种宛如初绽花朵一样的芬芳，还是非常的温馨。
……哈利波特，要是有两百卷就好了。
莉莉小心地坐在一个姑娘的床边，这个女孩也叫莉莉，她还记得刘小千第一次见自己的时候，说这个名字在中国就是个放牛的，没想到一语成谶，她还真见到了一个会放牛的莉莉。
伸出手给她把盖肚脐的毛巾往上拉了拉，突然，一只小手抓住了莉莉的手腕。
她低头一看，小姑娘也在看着她，一整张小脸蔫吧着，眼泪水扑簌簌地往下掉。
会放牛的莉莉看着她，说：“我不想让奶奶死……”
莉莉一愣，她看着那些好像睡着了一样的孩子们，他们把脸藏起来，不敢发出声音，只是纤细的肩膀还会时不时地颤抖一下。
莉莉忽然鼻子一酸，她转头看向那个坐在门口的老人，她很老了，耳朵眼睛其实已经不那么好使了，她坐在小板凳上，拄着拐杖看向小院的门口。
她带着笑，像是在看自己七十年过往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