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需证明无限。”——李玉翔

……

我不太记得清自己的父母是谁,零星的记忆中是一片火红。

我在孤儿院长大,那里的生活并不舒适,无论是经常对人拳脚相向的管理员,还是那些总爱抢人晚饭的熊孩子,都没有任何值得记住的必要。

在孤儿院中,不时有人被领走,我不知道他们过得如何,但至少肯定比在孤儿院过得好。

挨饿又挨打的日子终于到了头,在我十岁的那年,一名严肃的中年人买走了我。

我被带到一个富人的宅邸,一进门便被赠予了两样东西,那是我自出生以来第一次得到的属于自己的东西——一块抹布和一个扫把。

正当我拿着那两样东西,不知该露出什么表情时,名为卡特的中年人已经皱起眉毛,开始对我指手画脚。

“你……工作……打扫……服从……谦卑……本分……仆人……”

纵使我的德语再不好,也能依稀从卡特嗡动的嘴唇中得出他所表达的大概意思。

正沉浸在重获新生的喜悦中的我突然意识到,这家的主人,比起养一个女儿,好像更想要一个女仆。

“你……名字……”

男人啰嗦了半天,总结成一句话就是:主人收养你是你的荣幸,我是这里的管家,你得听我的。直到最后才想起问我的名字。

看来他根本没有把我这个瘦骨嶙峋的女孩放在眼里。

“李、李玉翔!”

我故作乖巧地低下头,把一切该想的、不该想的都埋在心里。

卡特那仿佛永远拧在一起的眉毛总算舒展了一秒,接着便又拧成了麻花,对一旁的一名女仆说:“带她洗洗,工作服也发一件,第一天先让她熟悉工作。”

我跟着女仆离开。

就这样,我读作养女写作仆从的生活拉开了序幕。

……

我的工作场是一个德国的贵族家庭,这个非常富有的家庭拥有很多仆人,我的劳动强度不是很强。

不过,卡特却对我们这些仆人提出了非常严格的要求,稍有不慎就会挨骂,可能是跟主人的性格过于仔细有关。

日落以后,我们可以在宿舍里休息。仆人们的饭由萨拉婶婶负责。虽然她也是一名女仆,但已经结婚了,还生了个孩子。

“仆人还结什么婚呢……难道他们不怕自己的子女也寄人篱下吗?”

我时常腹诽,却对如今的生活没什么怨言,至少温饱不愁,比孤儿院好了太多。

当然,最令我满意和高兴的是:主人从不拖欠工资!在这里,主人会向仆人支付一定数量的工资。因此,只要攒够钱,就可以替自己赎身并获得自由,很少能见到向萨拉婶婶一样终身当仆从的人。

而另一件使我对生活充满憧憬的事是:我可以一个人使用库房。虽然那里有呛鼻的霉味,但对我来说却是十分温馨的个人空间。

在无人寂静的夜晚,我可以想很多事情,比如赎身之后的事情,抑或是卡特当初为什么会挑中我的疑惑。

虽然是无关紧要的问题,但作为劳动力而言,成年人确实要比我这个瘦弱的小女孩合适太多。

我不止一次地思考过这个问题,最终得出了一个不太靠谱的答案:也许主人只是想要一个东方的女仆。经我这段时间观察,这里所有的女仆都是典型的西方面孔,唯独我是东方人特有的柔和外貌。从各个方面来看,也就只有这点是我的价值所在。

“如果只是贵族的收集癖还好,但如果真是某种特殊的癖好……”

我隐隐有些担心,多舛的生活让我明白人心的险恶,看来我的赎金需要加紧了。

我躺在破破烂烂的稻草席上,虽然年纪还小,但我习惯于把事情考虑得尽可能全面。

重获自由后,我必然会为了食物、工作、金钱等利益奔波,而在那之前我必须掌握足够的知识才能生存下去。

不过幸运的是,在库房中有不少主人随手搁置的书籍,这为我提供了莫大的便利。

于是,在白天的辛勤工作后,我便趁着夜色埋头苦读。为了能在黑暗中识字,我甚至潜入厨房,偷了一小瓶煤气作为照明工具。

坚持不懈的秉烛夜读给我带来了巨大的知识储备,就连不擅长的德语都有了很大的长进,但代价却是严重的睡眠不足。

每天早晨,我都觉得睡不够。因为疲劳,干活的时候也总出错。但是我并没有放弃读书,只要一有空,我就阅读书籍,为自由的未来做准备。

有的时候,我也会装作生病向卡特申请病假。虽然卡特会狠狠地打骂我,但从来没有怀疑过我。

就这样过了一年之后……发生了一个意外事件。那时,年少的我还不知道,那些耍小聪明般的举动会成为我一生的阴影。

……

阳光明媚的一天,最适合晾晒水果。

我把一张比我睡的床还干净许多的麻布铺在地上,四角用石头压住,中间放上洗净的苹果、香蕉、葡萄等水果,接着便转身拿起剪刀,开始修剪树丛。

夏日的植被疯长,高度几乎跟我差不多。我吃力地举起剪子,按照那些老女仆曾经教我的样子裁剪枝叶。

但还没等我忙活多久,身后便传来异样的声音。

“啊!对不起,是我不小心……”

“什么?”

我讶异地回过头,看见一个小孩。

他的衣服沾满灰尘,骑着一个摇摆木马,溅起的泥巴全都飞溅到我辛辛苦苦晾晒的水果上。

“我晾晒了这么久的水果就这么……”

我有些气恼地瞪向那个脏兮兮的小屁孩,最终还是长叹了一口气。

可能是跟我在孤儿院的经历有关,我的思维相较同龄的孩子要成熟许多。眼前的孩子跟我差不多大,我也懒得和他多计较,如果再惹出事端就真的让人头疼了。

“呜……我、我来帮你!”

“算了,你走吧。”

我摆摆手,一副不耐烦的模样。

他眼中泛起水雾,可远处却突然传来一声呼唤:

“米丽埃尔小姐,您在哪?!”

“我、我来啦!”

脏兮兮的小鬼也顾不上我了,赶忙向远处声音传来的地方跑去,只留下一脸惊讶地捂住嘴的我。

“噗……原来是个女孩!”

但下一秒,意识到什么的我脸色一变。

“小姐?”

……

她叫米丽埃尔,是主人家最小的女儿。过去两年间,她在柏林的亲戚家接受课外指导,却因为始终提高不了成绩而回到家里。

据说教过她哥哥姐姐的家庭教师和来自首都最负盛名的学者们也放弃了对她的指导。原来,她有所谓的学习障碍。

我凭直觉感到最好的机会来了……

我远远地望着她,在女仆手中她金色的发丝渐渐柔顺,在夏日的阳光下闪耀着明媚的光泽。

谁都没有注意到一个矮小瘦弱的身影在头发的阴影下露出的狡猾笑容。

于是我假装偶然,再一次接近了她……

……

依旧是万里无云的一天,她坐在鸡圈的旁边,手里捣鼓着类似创口贴一样的东西。

反正我是搞不懂,这些孩子怎么总喜欢捣鼓这些弱智的东西,难道过了舔手指的年纪就开始玩泥,泥也玩腻了就教公鸡使用创口贴吗?

我吃力地扛着需要搬运到柴房的两根长木头,装作顺路,接近那个“米丽埃尔”小姐。

我一步一步地走近,也没有刻意压低脚步,可就算这样,她也没有发现我。

她还是低头摆弄着手里的创口贴,贴在自己并没有伤口的身上,一边露出傻里傻气(天真?)的笑容。

嗯,不管怎样……

我微微一侧身子,肩上的木头也顺势一转,直接将她推进了鸡窝里。

一阵鸡飞狗跳。

“对不起……小鸡们……”

我小声地念叨着,一边露出一副愧疚的表情,向呆坐在鸡窝——头上顶着一只鸡——的米丽埃尔小姐伸出右手。

“啊!对不起,你没事吧!”

……

我假装不知道她的身份和性别,很粗鲁地对待她。结果,我的计划大获成功,我们成了无话不谈的好朋友。

没过多久,卡特知道了我和她的关系。那时我正和她踢球玩,正好被卡特撞见。结果,我被卡特打得遍体鳞伤,但那也是我计划中的一部分。

我至今还觉得好笑,米丽埃尔那泛着泪花制止卡特的行为,还有卡特那愤怒又为难的表情。他们都一步不差地按照我所设想的剧情行动,殊不知自己还被蒙在鼓里。

嘛……总之,我不知道米丽埃尔是怎么跟自己的爸爸说的这件事,反正主人很快就找到了我。

“我母亲只说我继承了华夏名门望族的血统,但始终没有告诉我,我的父亲究竟是谁。”

关于过去,我向主人讲述事先编好的故事。也许是我编得比较逼真……

“哦?这么说你是私生女了?那么,学习呢?学了几年?”

主人好像完全相信了我的话。

“在之前的学校学习了语文和计算;通过认识的老师学习了一点历史和几何学知识。”

在杜塞尔多夫的贵族家庭中,有专门负责学习的仆人,这些仆人负责用口传的方式向讨厌书籍的主人传递知识。那一刻,从仓库里的书籍中学到的知识帮了我很大的忙。

我从主人的见客大厅出来,没过多久,卡特找到了我,喋喋不休地讲了很久:一名仆人应该拥有的心态。

不过,我再也不用理会卡特的牢骚了。因为,我成了米丽埃尔的临时家教。

就这样,我的教书生涯开始了。每天我都会在主人设置的教室中给米丽埃尔上课。上午是历史数学,下午是语文地理。

米丽埃尔比我想象的聪明得多。于是,我的仓库学问很快就用完了。我不明白为什么他的家庭教师或学者们教不好这么聪明的孩子。

我开始更加努力地学习,投入了较以前多2倍、3倍的精力。而且在学习中,我把重点放在她最感兴趣的几何学领域。

不过,无论我如何准备,她总是很快消化掉我教给她的内容。

没过半年,又在所有科目上完全超越了我。

这可不在我的计划中,我陷入了深深的不甘中,最令人懊恼的还是她那一脸天真的模样。

尤其是在数学领域,她让我彻底服输。原来她是个数学天才。

没过多久,我们两个人的情况有了180°的转变。我不仅成了她的学生,还要为跟上她的教学进度而拼命。

那时候,她已经完全学会了高中的数学知识,进而向大学的微积分领域过渡。可为什么他没有解雇我这个不称职的老师呢?

唉……不管怎样,年仅10岁的她开始出版以她和我的名义编写的数学书了。每一本都采用了她出新奇的数学题,而我来解题并讲解的方式。

“嘻嘻,你来看看这道题。”

“嗯,我也……不太明白。”

就这样,虽然我的身份是仆人,但在和她相处的3年时间里,我享受了杜塞尔多夫贵族般的生活。我可以尽情学习和讨论知识,而完全不用去做仆人的活。

在这三年时间里,原先像个淘气男孩的她,也出落成了兼备学识与气质的贵族小姐。于是,每一天都有很多其他名门望族登门造访,踏破门槛地想要订婚。

而我,也差不多凑齐了用来赎身的费用。一切都很顺利,直到有一天……

……

“扣扣扣!”

急促的敲门声打断了我对美好未来的遐想。

“谁呀?”

我有些不喜地开门,没想到门前是穿着吊带睡衣的米丽埃尔。

“怎么了?这么晚……”

“玉翔姐姐……”

我这时才注意到她声音里的哭腔和不住从脸颊滑落的晶莹泪珠。

“爸爸……爸爸不经过我的同意……就为我订婚……”

她通红的鼻子一抽一抽,好像受到了莫大的委屈,分外使人怜惜。

她扑到我的身上:“我该怎么办才好?”

我有些苦恼地挠了挠头:“米丽埃尔。”

我很难为情,贵族的孩子就是这样。虽然我知道她已经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但万万没想到她对我的感情竟然会深厚到如此地步。

这完全超出了我的计划之外,距离我获得自由已经没有多久了,我可不想节外生枝。于是我双手扶住她的肩膀,不着痕迹地将她和我黏在一起的身子推开。

“小姐……”

就连称呼我也改变了,但她还是抬起头一脸天真地看着我,眼睛仿佛杜塞尔多夫碧蓝如洗的天空。

“姐姐……”

她低声呼唤着我的名字,嘴唇仿佛刚刚成熟的**,眼角的泪花和绯红的双颊,属于她的一切都在渐渐向我靠近。

我可以对天发誓,我从没有对她产生过别样的感情。而且,一刻也没有想到过那种事情。我们的身份,还有我们的性别,怎么可能?!

“小姐!!!”

正当我进退维谷的时候,一声大喝从门口传来,吓得我浑身一个激灵,而米丽埃尔还处于一脸迷糊的状态。

“李玉翔!这怎么可能!?”

带着震惊与怒火,卡特怒气冲冲地向我跑来,他手上拿着平日里教训仆人的木棒,脚踏地板发出的阵阵响声让我冷汗直流。

怎么会这样?!

和贵族的女儿谈恋爱,再加上同性之间……前者就是足以被打断双腿的大忌,再加上后者……天啊!

我的双腿不住地颤抖,面容也因恐惧而变得扭曲。我想撒开双腿逃跑,但卡特已经牢牢扒住了我的肩膀,一棍子带着狠辣的劲风拍向我的脑袋,这架势是要把我打死,来个先斩后奏。

身后传来米丽埃尔的尖叫。情急之下,我使劲往旁边一扭,避开了这一棍子。

卡特的木棍狠狠地打到了我平时彻夜学习的书桌上。“啪”的一声,桌子应声断成两截,闪耀着火光的油灯顺着断面落向我早就弃之不用,随手扔在书桌下用来储存很久之前从厨房偷来的煤气罐子。

这一切都在短短的两秒钟发生,还没等我来得及回头,身后便传来一声巨响,紧接着便是滚滚的热浪和巨大的冲击,将我整个人推到了对面墙上。

这一下着实把我打懵了,在十秒之内我只能感受到鼻尖传来的火热气息和身上仿佛断了骨头般的疼痛,还有一些似有若无的痛苦呻吟。

大约十秒后,我总算清醒了一些,但那时我更宁愿我没有清醒过来,眼前的一幕让人撕心裂肺。

令人讨厌的卡特被埋在了厚厚的石板下,仅露出的一只手也一动不动,堆砌的石缝中也缓缓有血液流出,看样子是活不成了。

“米、米丽埃尔……”

我难以置信地看着那个记忆中活泼可爱,喜欢向我撒娇的女孩。她洁白的衣裙被鲜血浸湿,一根长长的钢筋从她的腹部贯穿,血液从她的额头,她的锁骨滴落到地上,原本晶莹的金色发丝也蒙上了尘埃。

她露出极其痛苦的表情,但在看到我的一瞬间却又挤出难看的笑容:“姐姐,你快跑吧,爸爸的部下可能快要到了。”

她每说一句话口中就涌出一小口血,就好像要把身体里所有的血流光。

我跌坐在地上,不敢相信眼前的现实。这些难道是我做的吗?!难道从一开始我偷煤气,到接近米丽埃尔都是在某种更高位者的计算中吗?我从未料想,我曾经种下的因,如今却埋下了这样的果。

这样的恶果。

“天、天啊……我把米丽埃尔……不可能!这绝对不可能!”

恐惧给我的双腿灌注了力量,我转身就跑。跑呀跑呀,穿过曾经一起学习的书房,穿过那个曾经使她狼狈百出的鸡圈,穿过那个初次相遇的花园,跑出那个罪恶开始的大门,冲进罕无人迹的黑暗树林,直到心脏快要爆炸,身体的所有器官都仿佛要衰竭才停下。

“为什么?”

“这不是我的错!米丽埃尔!你不要来找我!”

杜塞尔多夫全城发布了对我的通缉令,但我并没有被抓到。理由很简单,因为我从不到有人群居住的地方去。

只有一个名叫“璃正黎”的男人找到了我。

他是个极度自信的男人,脸上时刻带着微笑,让我感到莫名地危险。

某一次我正在捕捉老鼠时,他神不知鬼不觉地找到了我,并且一直站在我身后观察了我很久。

他自称是我父母的朋友,并且这几年暗中观察了我很久,觉得最近我显露出了继承父母工作的资质,于是便主动接触了我。

“你有没有兴趣跟我走?”他和我一样长着一张东方面孔,微笑着企图谋取我的信任。

但很遗憾,我不会信任任何人。

“你会给我钱吗?”我冷笑。

“不,我会给你工作。”

“成交。”

那时的我并没有意识到我做了怎样的一个决定。我唯一知道的是,我的经济状况完全是负数。迟早有一天,我不是被饿死,就是被人打死,最好的结果也就是在牢里老死。唯一的出路就只有跟着眼前的人离开这个鬼地方。

不过,在离开之前,我再次找到了米丽埃尔。那已经是6个月以后的冬天了。

……

杜塞尔多夫,公墓。

我穿着破破烂烂的衣服,站在一块小小的墓碑前,身上唯一值钱的只有我手上的一朵玫瑰花。

天气真冷,即使围巾也挡不住寒风的侵袭。我的身体几乎完全冻僵,却没有半点要离开的打算。

我紧紧地注视着碑上的字。

“米丽埃尔,我一点都没有感到歉意。”

“因为我不相信你真的长眠在这里面。”

“所以……你还是听我好言相劝,赶紧出来吧。”

我注视着石碑,希望那块愚蠢又僵硬的石头能有一点动静。

但是,除了我被寒风吹起的红色围巾,什么也没有发生。

“……这算什么结束?你才活了多少年?”

我看着自己呼出的白烟消散在空气中,突然胸口一阵疼痛,仰天大笑。

“哈哈哈哈哈哈哈!既然人生如此虚无,我们何必要诞生呢?出生是为了什么呀?这太不像话了!”

我用手遮住面孔,充血的眼睛从指缝间露出,分外狰狞。

“这里面肯定有我们不知道的秘密。”

这个世界上的一切,都有结束的时候。我认为,就像人生很难过100年一样,这个世界上的每一个存在都有其“最后”。

“不灭?永恒?不管它是什么……我都要找到。”

可是,出生以后第一次看到的“最后”,却让我很难接受。于是我暗下决心,要找到某一个没有终点的东西……找出某个永恒不灭的内容。

我将玫瑰花放在石碑上。

“我要证明,像你这样不言不语地一直躺在里面是多么不合理的事。到时候,你也只能认可我说的话了。”

寒风吹散娇艳的花瓣,空余孤零零的墓碑和婆娑的树影。

——2041年2月18日,MIRIEL之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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