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到得却相逢，恰经年离别
赵政是个可怜的小孩。
偶尔，当街口老张家的小孩一个人坐在自家院子的树下数星星的时候，这句话会从他的心头蹦跶出来。
他记得，大人们和自己的朋友们都说，赵政那个从来没见过的爹是秦国的人。好像还是什么……王族？以往是在邯郸做人质的。在秦国恶杀神白起杀掉了赵国四十万军人的那年害怕报复，丢下了妻子老婆偷偷跑掉了。
小小张并看不起这样为了逃命可以抛弃妻子的男人，好像大家也差不多。但是不知道为什么，他们好像不仅仅讨厌赵政的老爹，还把赵政和他的妈妈也一块儿讨厌了起来。他记得菜场卖白菜一直笑脸迎人的婶婶，一看到赵政的妈就会阴沉下脸，连菜的价格也会往上提。妈妈也会经常和邻居的几个寡妇阿姨谈天时骂她，就是被赵政或者他妈妈撞见也不会遮掩，但是对其他人就不会这样……就算问自己聪明的瘸腿掌柜老爹，他也只会叹口气，什么也不跟我说。
问大哥呢？他也只会拍我一巴掌，然后继续让大家去找赵政的麻烦。最开始是去抢他出来买的东西，可是后来他妈妈只自己干这些活了，所以又转而去堵他，逼到墙边以后开始踢灰、扔石子之类。小小张对朝那个漂亮到有些像女孩儿的赵政扔石子并没有兴趣，但如果不做的话又会被大家讨厌，所以每次总就站在后面，跟着朝旁边一点的地方轻轻地扔。
可是虽然这样被欺负了很久，但赵政总都不愿意单纯挨打，跑不掉的话一定会找机会反击。记得第一次挨打的时候他顶着扬尘跳起来一口咬在了大哥的肩上，血淌了半边衣裳，让大哥在家休养了小半个月……于是后来变得越打越重。
只不过正巧在那个时候，另一个燕国的质子燕丹不知道为什么和赵政交上了朋友。燕赵关系还不错，作为燕质子的公子丹地位比赵政高了许多，对自己这些平民孩子来说同样也是高不可攀。于是因为公子丹朋友这一层身份的影响，各家原本袖手旁观没准还盼着赵政给一帮小鬼打死的大人们也都纷纷劝自家的孩子收敛一些。虽然欺负依旧时不时挨打，但总归没怎么再见过血，多半只留了些淤青而已，
只不过……不知道为什么，好像不管是淤青还是伤口，在赵政身上都总不能保留多久的样子。可他们家是买不起伤药的啊……
是公子丹给他的吗？
想起前不久自己生病父母带着自己去医馆给郎中赔笑送礼才换回来的一小袋药包，小小张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有些不太高兴。似乎那个原本可以随意施与怜悯的对象，正因为某个莫名其妙的原因而变得难以在俯视起来……
“——总有一天，我要杀了他们。”
“……”
眨了眨眼睛，冥华放下手中摆弄的微量化战舰主脑，前探上身，凑近距离盯着对面沙发上坐着的衣衫陈旧的小男孩。
“你拜师，就是为了这件事吗？”
回答她的是一个坚定的小眼神。
“为了杀掉欺负过你和你娘的那些邯郸人？”
“对！”
“那你父亲呢？”
“……哎？”
也不管愣住的小男孩，大妖怪起身去到厨房，打开罐子抓了一把咖啡豆放在手中。
“你是……什么意思？”
“字面意思，小子。”
轻轻握拳再松开，掌心被精神力磨成粉末的咖啡因便在无形微风的吹拢下尽数落在了杯中。
“几年前，秦军围攻邯郸的时候，你的父亲丢下了你和你母亲跟着秦人的部队跑回了过去。现在听说已经做了公子，改名叫了……子楚？”
注入热水，放两块方糖，轻轻搅匀。银质的咖啡勺与陶瓷杯壁碰撞，发出清脆的“咔哒”响声，让坐在沙发上的小赵政有些烦躁不安。
“你恐怕没有印象了吧，但我记得很清楚。当初邯郸愤怒的守军找不到异人，就准备把你妈妈和你用长矛穿个串摆到城墙上去。她把你用麻绳绑在背上，用布塞住嘴不让你哭，翻墙在小巷的某个无人院子里躲了好久。等天色黑了才摸到这个院子里来，拜托我帮忙隐藏和提供住处。她一直在躲躲藏藏，直到几年之前有她家里帮忙周旋才搬回原来的家——虽然原本的房子已经被砸得不成样子。而你有记忆的这几年过得如何，想来不必我说你也心中有数。你觉得他当初想不到你们后来将要面对的处境吗？你觉得他是不是你要报复的对象呢？你还记得他的样子吗？”
“我……”
或许是没有想过……也或许是之前一直逃避着这个问题，赵政的脸色并不好。
端着咖啡走回沙发边坐下，大妖怪轻轻舒了口气，挑眉又看向对面低着头的男孩。
“真要报复的话，不顾你父亲安危挑起战争，让你们一家陷入危险之中的，你的祖父。他是不是也属于仇人一类的呢？你要向他复仇吗？”
“……你是想说，我的复仇是错误的吗。”
“不，我只是想让你知道谁才是敌人而已。”
“谁？”
“问你自己啊，笨蛋，我又不是你我哪知道。”
翻了个白眼，大妖怪摇了摇头，小抿了一口咖啡。
“我只是个教书先生。你能在我这里读各家的典籍，我也能教你武功，给你讲解，给你提供食物、丹药跟武器装备……但你之后要去做什么，要怎么选择，说到底还是在你。我的职责只不过是给你选择的权力，而不是替你做出选择。”
“……”
赵政有些奇怪地看了对面施施然坐着的大妖怪一眼。看她的姿态似乎神秘而富有智慧，但不知道为什么，赵政总觉得她的话有点……不经心瞎说的感觉。
错觉吗？
皱着小眉头，赵政想了想，但还是因为没有头绪而很快放弃了。
“我……还是暂且保留想法吧。你说得对，我得要先有选择的权力才行。”
甩甩脑袋把对面人问的这个“你是为了什么来学习”问题丢开，小赵政从屁股底下这个奇怪的坐具上蹦跶下来，神情严肃地站在大妖怪的面前。
“母亲让我来和你学习，但是我不知道你能教我些什么。如果是识字之类的就算了吧，那些我的母亲就能够教会的。”
“放心，肯定是你妈教不了你才会把你送到我这里的是不是？嗯——眼见为实，你来看看吧。想喝吗？”
“啊？”
眨巴眨巴眼睛，赵政难得不经意地露出了有些呆萌的表情，看着大妖怪递到他眼前的这个装着奇怪饮料的奇怪白色杯子。
“这个是……”
“咖啡。”
说着晃了晃杯子，抖出几分醇香。
大妖怪在选择饮品的时候的确有“希望能让喝的人显得更成熟一点”这样本身就显人幼稚的想法。不过虽然这样，等真正要喝的时候她也不会硬要为了所谓的成熟而去折磨自己的舌头。这杯咖啡加了糖和牛奶，而且份量并不算少，让热气中都带着香甜——不管日后如何，赵政现在还是个六岁的小鬼，他的味觉很普通的偏向甜味与奶味。更何况以他家现在的情况……总之冰糖葫芦这种东西在他记事开始就是奢侈品一列的玩意儿。
不争气地咽了咽口水，赵政站在原地，陷入到天人交战的境地中。
这是什么东西，好像很香很好喝的样子……不，不能就这样问她要。还不知道这女人是不是用某种手段骗了母亲大人的江湖骗子，我一定不能掉以轻心……
“好，我知道你很想要了。”
“咕——！才没有——哎？”
不爽地抬起头，赵政刚准备拒绝，却被眼前漂浮着的杯子惊得浑身一颤。
“飘……飘起来……”
“法术。嗯，你也可以理解为，武功。”
打了个响指，空无一物的杯中忽然浮现出一整杯的牛奶。乳白而醇厚，散发着带有奶香的淡淡热气。
“尝一尝吧。”
“……”
犹豫了片刻，赵政伸出双手，轻轻接住了浮在空中的杯子。不过，虽然香气勾引着常年只在吃咸菜大米的馋虫让它们翻天似的在脑海里闹腾，小男孩还是强忍住了诱惑，抬起头看向对面的大妖怪。
“这是……戏法吗？”
“不，这是……”
稍稍顿了片刻，大妖怪抬起头扫视了一眼自家的天花板，随后向着小赵政微微一笑。
下一个瞬间，在小男孩惊骇的视线之中，整个视线范围内的所有东西如同卷入了雪崩一般折叠着向自己涌来。
“什——”
来不及呼喊出声，小男孩下意识地蜷缩起身子，双臂护住了脑袋蹲了下去。
不过，等待良久，意想之中的疼痛却并没有到来。眨巴眨巴眼睛，赵政稍稍抬起头，从稍长的刘海之间投出视线望向前方。
那是一片……云？
微微一愣，小男孩又重新低下头，从两腿的夹缝间向下看去。
大地……似乎在很远的地方。
……哎？这里……这里是……
“按照电影的做法来说，我应该让你去多元宇宙空间里看一看。不过嘛，考虑到就算给你展示那些光怪陆离的东西你大概也不会懂，所以我想了想，还是简单一些就好。好了，别缩着了，站起来，看一看吧。”
无所谓地摆了摆手，大妖怪微微笑着与赵政不可思议的目光对视起来。
“我猜，你还没有从天上看过邯郸城，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