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纤细的背影明明那么近，却又遥不可及。
最终，他累了，小腿酸了，他在转首之时看到了树，看到了许多记忆里的事物，难言的惆怅顿起，他回到了那棵树下，看到了翻阅着书籍的那头象，他如往常一般写着什么，但角度的问题令他看不清书籍里的内容。
或许感应到了他的存在，象抬起了头，黑黢黢的眼中盛满了诧异的情绪，象把书阖上了。
“您不该在这儿的。”
象这样说道。
他坐到了象的前面，像是邀功般气喘吁吁的说着：“我找到了你口中的万物之神，要他调停了阿修罗与因陀罗的战争，也参与了搅拌乳海的过程，最终苏摩得以出现，诸神得到了永生，而我，也该功成身退了。”
象在笑，带点苦涩。
“可是，我的父亲得到了苏摩吗？”
他愣住了，似乎在苏摩盛开的那一段时间，修士就离开了，高傲的修士似乎并不想与那些与凡人无异的神灵争夺无聊的永生神药。
他也随着修士离开，他并不想待在那个令人作呕的地方，他们两个的确是完成了苏摩的制作，但他的印象里两人都没有得到苏摩。
只是，找到苏摩，拯救被修士斩首的象是他最初的想法。
他是完成了自己的使命，但没有完成最初的本心。
异样的感觉袭来，他有些拿捏不住自己的情绪，但他知道，自己似乎错了，他没有完成该完成的目标，原本抬起的头低下了，羞愧的不敢再去看象的眼睛。
“其实，我的头不是那头象的。”
象突然说道。
他低下的头忍不住抬了起来，象和善的目光汇聚在他身上，视线对视，他仿佛陷入了象那深切的目光之中，连呼吸都几乎停滞。
他觉得，他并不想听这头像继续说下去。
“遍毗搜纽是仁慈的神灵，他守护万物众生，怎么可能会说出让我的父亲去斩首一个无辜的生灵来让我复活的方法。”
他心中开始产生惶恐。
“那你为什么？”
为什么要让我找那头象，复活那头象。
这句话他不敢说出来，他不想听答案，他敏锐的感觉到那是一件他完全不想了解的真实。
这次换象垂下了眼帘，眼眸闪烁着羞愧。
“因为我们都希望你去制造苏摩，给出一个注定的结局。”
他不明白结局是什么意思。
象开始叹息着。
“其实，所有神，包括我的父亲，遍毗搜纽都在骗你，你若是在苏摩的庆典上留下来，你会了解到一切，毕竟你将会见证最初与最终的诞生。”
“但是你出来了，你放弃了寻找真相的选项，甚至来到了我这儿。”
“你不该来的，也不该和我说话的，我是最大的谎言，亦是最初的蒙昧，您与说谎者一起，代表着您放弃了坚定的智慧。”
象念起了薄伽梵歌，语气起伏不定。
“不真实的，永不成真；而真实的，亦不曾有时成为虚妄；对于智者而言，这些真理不言自明。”
“可谁，又能看的穿现实与谎言的枢纽呢？”
薄伽梵歌朗诵完毕，象悲戚的说着伤人的话，语气之中带着点厌倦。
“我是智慧之神，但也是蒙昧之始，正是因为蒙昧，所以才需要智慧，正是因为无知，才需要知识流传。”
象颤抖着，他朗声说道。
“我是由谎言堆积的真实，一切智慧的源泉动力。”
“而那动力，名为欲望。”
智慧的根基是蒙昧，智慧的动力名为欲望。
象这样向他表达着。
他陷入了怪异的氛围，一时间无话可说，他有点想起身就跑，但又觉得坐在这儿更好。
他的选择很矛盾，但又显得如此自然。
象知晓他的选择，便将阖上的书册打开，翻开了一页新的页面。
两人之间安静的氛围持续着，他隔了良久，忍不住好奇才问。
“既然你的脑袋不是那头象的，那么那头象的脑袋怎么了？”
他很好奇，那头象的脑袋去哪儿了。
“被人斩下来了，也被我父亲斩下来了。”
象的语气恬淡，仿佛在说简单的真理。
“为什么？”
象又翻开了一页，书页之中似乎闪着微弱的光。
“人的话，为了欲望，为了智慧，或者说，为了永生，我父亲的话，因为愤怒。”
他仍旧不明白这些话的意思。
象则是对着他询问。
“我问你，用虚假，能拼凑出真实吗？”
“虚假怎么可能拼凑出真实，假的就是假的。”
“我曾游历过大陆，见过无数诗歌中的英雄，也遇到过无数传说中的王者，他们或强大，或自尊，或谦卑，或自若，但他们无一例外，都是说谎的，或是在父母面前，或是在子女面前，或是在外人面前，或是在那一本本史书面前，他们恬不知耻的用自己的想法修改着那一切切的真实。”
“然后，在岁月的流逝之中，那虚假又被称之为真实。”
“可笑的是，我也，一样，神灵，也一样。”
象将手中的书递给了他，一改刚刚悲伤的表情笑眯眯的说道：“所有人都在说谎，所有人都在编造，每个人忽视着便是小孩子都能轻易看穿的谎言。就为了换取他们欲望的延伸，我们用谎言将您带入须弥山，用谎言让您知晓苏摩，用谎言换取你的同情心。”
“可这虚假，居然堆积起了现实，您，去搅拌乳海了，也制造出了不死药了，那一幕幕虚伪而亵渎的过程，居然拼凑出了最好的结果。”
他接过了书，那本书他不知道名字，但是握在手里，居然感觉到一阵阵奇怪的肉质与温暖。
“这本书叫摩柯婆罗多，正是那头象的脑袋，一切被创造的虚假，用谎言堆积而成的真实。”
握着手中的书册，他颤抖了，他似乎了解到了很多事儿，也有大量的记忆入脑，那不是他的，更不是那头象该有的，那本该是被真实体验的记忆，在此刻却表现的如此虚假。
他分不清现实与虚幻，陷入了矛盾的死循环。
象继续说着那头斩首的象，绝望与苦痛伴随着言语娓娓道来。
“其实，我和那头象是一体的，但是他从天际而来，散着亵渎的光，用污浊的视线窥探我们的世界，我的父亲将他斩首了，将首级放到了我这儿，我将他制成了书，看着这一份用谎言而堆积的亵渎。”
“然后，我发现，这一切，都是真实的。”
象抓住了他的手，再次问道：“如果，虚假能堆集出真实，那么，用真实堆积出的东西，会是什么呢？”
“是另一种真实，还是切实的谎言？”
他不解，询问道：“用真实还能堆积出谎言？”
如果是搅拌乳海是用谎言换来的真实，那么用真实堆积起来，会是什么？
真实的一切，可能换来虚假的结果吗？
象，握紧了他的手，轻声说道。
“我不知道结局，我的智慧告诉我，一切的选择在他人的手上，我的父亲是愤怒的，但遍毗搜纽是仁慈的，您只是一个选择的道标，一切的结果，都只是命运的积累。”
“到底，是用谎言的真实能获得胜利，还是说，用真实堆砌的谎言能得到永恒，连遍毗搜纽都不敢预言。”
“不过，我的父亲已经到达那头象那儿了。”
“他会救活那头象的。”
他很惊讶的询问：“为什么，他不是没有得到苏摩吗？”
“得到了，父亲得到了，他受过了烈焰与毒素的罪，却没有遗忘自身神灵的德行，他是唯一的受药者，也是不死药唯一的拥有者，不过，他本就是永恒，并不需要那不死的药，于是，他将药给了那头象。”
他听到了脚步声，他手上的摩柯婆罗多开始疯狂翻动，一页页的情报与各式各样的信息发布出来。
与旧日在眼前出现虚妄不同，这次的记忆真实而确切，他时而化成贩菜的小农，时而成为拿着武器杀人的罪犯。
那一幕幕记忆，一场场梦幻如影随形的进入他的大脑。
他感觉到那虚妄的感觉越来越重，死循环的加速几乎将他所有的思绪都夺走。
智慧之神伽内什对着他说道：“这一切，都是真实的，但又都是虚假的，在您的梦中，又有什么是可以真正不朽的呢？”
他陷入了沉眠，手上的书页开始从书皮的包裹之中不断的脱离出来，朝着天地不断喷射着堪称浩瀚的信息。
伽内什开始念着新的薄伽梵歌，看着他的父亲骑在象的身上，将不死药放在象的头颅处，伽内什知道，象要复活了。
“遇见痛苦，他不烦恼。遇见快乐，他不贪图。摆脱激情、恐惧、愤怒，这是智慧坚定的牟尼。”
修士抚摸着象的脖颈，说道：“你就叫，牟尼吧。”
摩柯婆罗多将信息喷发完全，整个天地映射着无边无际的星光，那星光混沌，繁杂，完全没有规矩与排列的方式，但是很快的，那混沌之中显现出一丝灵光。
那是用谎言堆积出的真实，真实的能遍照诸天，令万物静寂。
死循环到了最后，他已经完全失去了思考能力，倒在地上，悠长的呼吸声起，伽内什拖着他的脑袋，不知道是喜悦还是伤心的说道。
“梵天，终于入梦了。”
“他会醒的，这次的轮回，或许会久一点吧。”
将手盖在他的脸上，将一切虚假遮蔽，将这一切完成之后，伽内什对着自己的父亲低下了头，算是对父亲的礼节。
修士点头，又对着胯下的象说道。
“希望，你能找到属于自己的真实，这是我对你的祝福。”
象的脖颈之上那一枚头颅慢慢的生长，最终汇聚成一颗完整的头颅。
苍穹之下，一颗大如日月的星辰下坠，直直的掉到了大象的脑袋上，卍字印记留在了象的额头上，象一声咆哮，喜悦，兴奋，痛苦，迷茫伴随着的象的思索而生。
整个世界霎时震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