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亲与子之间有着外人难以比拟的牵绊,但毕竟两代人之间有着明显的年龄差距,二十余年的阅历和经验并不是牵绊所能轻易跨越的。这就使得后人在追索前人时,往往会因为前人的决定而感到不解,若是横跨数代,年龄差距越发增大,那不解的可能性也就越大。在战国时代,武田信玄去世时曾留给继承人,四子武田胜赖两条训诫:一是“三年内不能与邻国动武”,二是“有难时求援宿敌上杉”。胜赖是信玄二十三岁时的儿子,换作现在也是正常的两代年龄差,但他浑然不理乃父告诫,擅动刀兵,断绝上杉,最终落得势力灭亡的下场。

在现代社会,也正发生着一段后人难以理解前人举动的故事。我将我所认为的,围绕她与永间家四代人的故事真相告诉了“铃”,但她着实难以理解前人的举动。尽管我从那本《若菜集》的装订线入手,提出了足以作为证据的细节,但在如何说服她理解前人“消弭战争”的观点上,我却没有这样的能力。

另一头,永间海夜那边也需要我去解释“乃父乃祖为何有过一段没有结果的恋情”。从结果上看,这几段感情倒更像是假凤虚凰:女方旨在亲近,而男方知晓女方的真意而有意回避。不过,在我已经向“铃”报告了真相之后,倒是没有再担心“铃”带着隐藏的目的去亲近永间海夜的必要,所以,我也将这些真相同样告诉了永间海夜。不过,代沟显然是随着年龄跨度的加大而加大的,成年的“铃”尚且不理解,还在国中年岁的永间海夜自然更加不理解。

“怎么可能是虚情假意的嘛!两代人来来往往那么缠绵,都互相赠答了,还能是假的吗?”

永间海夜提出了对两代人情感是真实的这样一个观点的证据。首先是自己父辈这一代,她提出,自己父母曾经有过拌嘴,拌嘴时母亲有过“那你为什么不去找当年的‘凉’去”这样的埋怨,说明父母双方都知道父亲有过这段初恋并且感情甚笃;而祖辈这一代的证据,就是她发际的那个蓝色发夹。

“嘉茂前辈你自己都说,这是爷爷爱着第一代‘凉’的证据,发夹的花饰被你敲了下来,发现了背面刻着的‘すず’两字,为什么现在你却又否定了呢?”

永间海夜的父亲永间大志有一段与第二代“凉”的恋情,这是无可置喙的事实。然而,她们的情感仅以夫妻吵架时妻子一句气头上的话来判断,未免太过武断。在这句气话说出的时候,还有一个问题不得不先问个明白:永间海夜的母亲是缘何得知丈夫的这段初恋的?这个问题的答案无非是两种:一种是由丈夫永间大志向妻子坦白自己过去的恋爱史,这足以说明丈夫对妻子的坦诚,也足以推论,丈夫心中的妻子,比初恋的“铃”占有更为重要的位置,念念不忘旧情的说法自然不成立。第二种可能是妻子翻出了证明丈夫初恋的证据——那封被“退回”的情书。然而在情书中,第二代“凉”的回答相当隐晦,料来妻子独自是解不开的。也只有丈夫将那封情书中的秘密如实以告,才能领悟其中的奥妙。然而这在证明了永间大志的实诚之外,又证明了一个事实:丈夫明知情书中的肯定答复却放弃了这段感情,自然是有别的力量在阻止他。

“如此一来,你还认为,你的父亲是单纯地恋慕第二代‘铃’吗?至少我不这样认为。在他们处于恋爱的年纪,那时还没有普及个人计算机,熟悉假名键盘布局的人必然有信息技术的行业背景。两方都要懂得计算机,又在一座城市里,当时的会津若松,计算机行业的单位也就那么几家,彼此也互通声气,难道在这样的环境下,想要和工作性质相同的一个人靠拢,还需要舍弃靠周围人说合,反倒拐弯抹角地送一封情书吗?”

“那么,爷爷呢?他和第一代‘凉’总是两情相悦的吧?他做了那么多发夹,在发夹背后刻下了‘すず’的名字;而第一代‘凉’又将他赠与的《若菜集》改换了《初恋》的书页后再回赠,这不是说明了两情相悦吗?”

“不,你执着的依然是表象,并没有发现故事的本质。在看到你的发夹,并且听到你说,你家有很多这样样式古老的发夹,年代久远,又在装《若菜集》的盒子里发现了同样的一堆坏发夹的时候,我就一直在纳闷了,为何你的爷爷要做这么多发夹来作为排遣优思的方式?而且,时间从六十多年前的异国战争,再到你的爷爷有独立制作发夹的能力,起码也要有二十年,四十年的时间,就算永间家的女性再怎么频繁地使用发夹,也不至于产生出足以积攒在盒子里,发出‘沙沙’响动的坏发夹的数量。有鉴于此,我在之后确定了永间笃志先生有那样一家冶金厂的时候,便想通了这个问题。你的发夹是两股,形似古代的‘钗’,这个造型在现代的发夹中已然很罕见了。它之所以出现在你家中,而且还有这么大的数量,只能用‘你家原本就有这些东西’来解释。你的曾祖父曾是海外战场的后勤军官,他做出了将带去的一部分武器‘无用化’的决定,具体做法则是‘拆下武器中某个细小但关键的部位’。我在做出那个推断后,查了查我们过去使用的武器,得到了这样一个情报:枪膛中有一个小部件,把它拆下来之后,就能阻止子弹通过枪栓进入发射管。这个小部件的形状,就和你的发夹相似,换句话说,你家中所有的二股钗模样的发夹,全部是当年枪支里的这个部件。”

“怎,怎么会是这样?”永间海夜慌忙取下自己发夹查看。为了指导她怎样看出发夹里的门道,我在一旁指导着她:

“你的发夹的两股钗上着浓厚的漆,但看看那些盒子里坏掉的发夹,掉漆的部分露出里面的金属,却是有暗红,有暗黑,这就是在焦热和硝烟之下炙烤的痕迹。你的曾祖父将那些武器无力化的部件拆下,秘密、集中地运到了自己家中,而那些报废的武器辗转之后,送入了冶炼厂熔化。而他的儿子永间秀规,则将这些运回家的部件进一步进行掩藏,以它双股、末端相连的外形为基础,将它改成了类似形状的发夹。说起来,永间同学,若是这批发夹都是制式的,你在戴坏一个之后再来一个新的,便不会有特别明显的不适感。那么,现在回思一下,你在戴上每一个蓝色发夹时,陌生感是否明显呢?”

永间海夜点了点头。我继续说道:“这个答案就说明了问题。它们不是制式的,一模一样的发夹,而只是‘看起来差不多’的一批工艺。这个现象只能用‘原材料不均一’来解释。”

“那么,那个部件只是改成了发夹的两股柄吧?这不是还有装饰的蓝花吗,它的背面是打磨光亮的,刻着‘すず’二字的,也可以说是爷爷利用曾祖父遗留下来的东西寄托情思啊?”

这个怀疑很有道理,但我在之前拆解她的发夹时便注意到了一个细节:她发夹装饰的那个光滑的平面上,除了雕刻的“すず”二字,还有一些小气泡。

“之前我们说过,在金属上制作花纹有两种工艺,一种是用比金属更硬的物理工具进行雕刻,一种是用酸液进行蚀刻。不过,蚀刻只适用于比较活泼的金属,像铜这样的,常温下非常稳定的金属,普通工艺是无法进行蚀刻的。按照我们之前的猜测,永间秀规有着冶金的经验,这个经验很可能就是在冶金厂的时候打下的。然而,到了永间秀规能够自主处理这些他父亲留下的物品的时代,他家的冶炼厂已经关门,他没法再去弄来能蚀刻铜的烈性酸液,也就是说,他没法对铜进行蚀刻,只能进行雕刻。雕刻是无论如何,不会在已经打磨光滑的表面上留下细小的气泡的,这种现象只能来自酸液蚀刻时溅起的微笑液滴没有及时擦除干净,留在了活跃金属的表面。在永间秀规打算在表面上留下这些痕迹的时候,他的手边已经没有烈性酸液,只能弄到一些常见的化学试剂。你再长大几年,将会在化学课程上学到金属活动性顺序表,那时你便会知道,‘锡’这种金属,可以在常温下与稀盐酸、稀硫酸等常见、容易获取的酸发生置换反应,会有这种表面上生成气泡的现象,而铜则不会。”

“锡?”

“是的。刻在金属表面上的‘すず’,它所指代的汉字并不是我们常见的‘铃’或‘凉’,而是金属‘锡’的训读。在我们还没用Sn这种与国际接轨的方式来表达这种化学元素之前,这就是用以表示‘锡’的通用方式。锡是一种广泛参与合金制造的金属,这个光滑的平面上刻下的‘すず’,或许并不是我们之前所想象的那样,就是你的祖父对第一代‘凉’的思念。”

“还有《若菜集》呢?”永间海夜的追问依然不依不饶。“嘉茂前辈说,你对比我们发过去的,我家的《若菜集》照片和你找到的完全的真本《若菜集》,从视觉上就发现了明显的厚度不同对吧?然而你最终只发现,我家的《若菜集》只少了一页《初恋》和一页的最后一首诗,篇幅也就两页纸,两页纸的厚度,也能靠视觉观察出来吗?肯定还少了什么其他的东西吧?”

“如果少了什么东西,倒是永间同学你比我更有优势去察知。我没有再前往你家的理由,不过,联想一下你家的《若菜集》和我在大滨先生那里找到的那本《若菜集》,它们的保存条件和境遇不一样,这就可以说明两者间的厚度差异了。”

大滨先生的《若菜集》是他的家藏品,他这位老书虫沉迷读书,除了解开他的知己“万幸珍重”的赠言以外,也还和他自己本就有这个爱好脱不开干系。他这个爱好,据石井聪先生讲,也是他家汗牛充栋的藏书所导致的。在家藏环境中的《若菜集》,书本的宽度一定,不会有太大的变化;而永间家的《若菜集》多经易手,并且在最近接受了一次修复手术。在频繁的流动中,每张书页会起着肉眼难以察觉的形变,但在几十上百页纸集合到一起的时候,细微的形变便可以察觉了:整本书会因为页与页之间不再紧密贴合,而使得缝合的一侧窄,翻动的一侧宽。在修复这样的古籍时,我们必须做的一步便是压平纸张,将纸张恢复平整,以便复原和装订。最后,修复完成的古籍呈现的状态是有如新品一般的紧密贴合,所以,两本只差两页的《若菜集》对比之下,反而显现出了肉眼可见的差距。

“不过,这只是我基于现有的结论提出的释疑,若是你在家中有了新的发现,我所有的答案可能都要推倒重来。”永间海夜在我做完这一大堆的解释之后,她对自己父祖的初恋又会有什么改观呢?她的初衷也并非是寻找八卦和谈资,只是缘于自己实在按捺不住这个好奇心。然而,世界上并非所有事物都值得好奇心的敷翫,反倒有很多没有趣味的事情,在真相揭晓后令观众索然无味,最终淹没在过客的记忆中逐渐消弭。

战争也是如此。永间笃志甘冒风险以这种石破天惊的做法救下一批人的性命,这个真相也将随着一代又一代人的故去而渐渐被淡忘。若不是“铃”这一家人的有意追寻,恐怕第二代后便已成功完成了消弭的使命。然而,我却在这四代之后,重新让这一段记忆明晰起来,这两家接下来的故事将会如何呢?此时的我们都不得而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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