烧云横空，火光接天。
对着那样熊熊燃烧的烈火，哔啵作响的烧灼声，还有雕梁画栋坍塌倾毁的簌簌声，一时之间，即使是只在这里呆过这短短数月的我也有些说不出来的感慨。
恍惚里，有铮铮的琵琶声传来，倒也依稀听得出来曲调。
“...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这青苔碧瓦堆，俺曾睡风流觉，将五十年兴亡看饱...”
弹到此处，琵琶声停，再又听得一声长叹。
“红尘姊，你是在可惜，悼红轩就这么没了吗？”温婉而带着稚嫩的声音，伴着那燎天的燃烧声作为背景。
身上的薄纱宛如那火焰一般的鲜红，原本白皙而娇嫩的脸颊也被这火光灼上了一层鲜明的红，那个依旧美丽如许的女子却是露出了一抹幽幽的笑：“若说不可惜，那是在扯谎儿，毕竟是那么久的经营，毕竟是那么一番心血...只是盛席华筵终散场，古今一梦尽荒唐...从古到今，什么都是如此，没了，便就没了罢...却也无非一个无可奈何。”
“可是，再以后，我们该要怎么办呢？”终究年纪小，小红不由得担忧的这般问道。
“怎么办...”红尘被她问得微微一愣，再转眼眼看着那依旧在燃烧的亭台楼阁，眼里的火光孕育着一抹无奈的释怀和超脱，“还能怎么办呢？天下无不散之席筵，索性散了便是...”
“红尘姊...不管如何，小红始终跟着你，小红始终都是你的人！”小红是这般激动的说道，小绿也拨弦相附和。
红尘抿了抿嘴唇，脸颊上仍然映照着那仿佛烧不尽的火光：“跟着我做什么...难道还要继续跟着我在这风尘江湖里厮混吗？你们是悼红轩的籍，这一场大火，什么也都烧了，也便就没所谓什么了...都回去家里罢...回家去罢！”
“回家...可是...可是悼红轩就是小红的家啊！”
琵琶声又起，声调依稀，仍是与小红这话一条心思。
红尘听了这话，不由得又是一愣。
也就在此刻，忽然之间的，似是大火之中，有什么巨大的物件儿轰然落下，想来，该当是悼红轩大厅的主梁塌落，这一回，算是...
“悼红轩，已经没有了...家已经没有了！”
“不，不，有红尘姊你在的地方就是小红的家！除此之外，小红...嗯，红尘姊你若是不要小红了，小红才真的是没有家了！”
那样的话语声，踟蹰而诚恳的琵琶声，更在此外，从不远处的角落里，传来了一连串的猫叫声，一群野猫小心翼翼的探头，再然后当看见是红尘，一行的连忙奔将了过来，对她喵喵直唤。
眼见如此，那位昔日的悼红轩之主，不免更是惘然。
......
火是我放的，因为里面的人，都是我杀的，正所谓毁尸灭迹，杀人放火，不烧不专业，这是那个人教我的，直到现在我都还记得，都还在好好的遵守着。
眼看着那火势渐盛，忽的遥想，当初北辰总部被灭，有关人员只除了我一个漏网之鱼外，被武林正道屠戮殆尽，却不知道他们有没有一把大火，将那一大屋子的尸体焚烧殆尽，如此也算是让大家赤条条的来去无牵挂，不用留下具尸首来徒增烦恼...
不过我想可能应该是没有的，毕竟我们都是恶人，都是罪该万死，留下了尸首，好作为他们的功勋匾额，贞节牌坊罢！
哈，毕竟不专业！
......
正当我这样没七没六的胡思乱想着，忽的只觉身边的热浪似乎微微的减弱了几分，侧目过去时，已见到红尘姊正站在我身边。
“红尘多谢恩公出手相助！”她向我深深的施了一个万福，这般的说道。
咂摸了一下嘴巴，多少对于那个称呼有些感觉不舒服，摸了摸后脑勺，不由得说道：“还是叫小路吧，恩公不恩公的，听起来怪别扭的，老让我想起来现在躺在那里面的那一个...”
这话说得有点没太经过大脑，故而大约是戳着了她的心思，只见她柳眉微微的挑了挑，却好在并没有说什么。
“抱，抱歉，是我嘴快了，一时失言...”带着几分抱歉，我这么小心翼翼的再又解释道。
她依旧是那副极为恭敬的姿态，只是说：“无妨，恩...嗯，你所说的也不过是实话罢了。”
在那之后，两人之间却又是一片诡异的沉默，唯有身边不熄的火焰仍在时不时哔啵着，算是为这副场面添上一星半点的声响。
“你...为什么没有杀我...为什么...明明留下我的活口，也有可能会暴露你的行藏，会让那些想要取你性命的人，找上你...”终究，还是她，低声这般的问道。
“额，难道说，红尘姊你还希望被我杀了吗？”我被她问得哑口无言，无法言说，只好这样反问她道，却多少有些恶人先告状的感觉。
“被杀吗...这一点，也许红尘也不知道罢！”她幽幽的又是一声叹息。
这话说来矫情，哪有谁想要被杀？哪有谁不想活着？可然而，这场大火将一切付之一炬，更甚者的，在烧掉这一切之前，她心里一直支撑着她活将下来的信念也早就被无情的摧毁，这样又要她该如何活下去？
我却多少有些懂得这样的心情，这样的叹息，毕竟当初北辰被灭，只剩下我一个人，仿佛一条死狗似的流落江湖，便就是这种感觉罢！
心有灵犀间的忽然抬头，两人不免四目相对，那一瞬，宛如梦回，又见如初的眼神，如初的视线，那样的眼神带着几分绝望，几分心知无幸，几分自伤自怜，更多的却是对命运的妥协...看得让人心碎...明明那么久了，明明那么多年，明明都已经物是人非事事休了，却依旧，依旧...
“小路，你果然好的还是这一口哇！”心底一个渺远的声音忽的这般说道，不知是在嬉笑，是在无奈，还是在悲悯...
......
“红尘姊...你...你之后如何打算？”几乎是头一次的，我用这样平静的，属于路小佳的声音，忽的这般主动开口问道。
她似是被我这样的问话弄得又是一呆，随即惨然的笑道：“还能如何打算，红尘本来不过就是一介风尘女子，就算悼红轩被毁，却也依旧只好继续流落风尘，除此之外，又能如何呢？”
顿了一顿，她再看了我一眼，终究又问道：“恩...你又打算如何呢？继续流亡江湖吗？”
深深的抿了抿嘴，我也惨笑道：“不然，我又能如何呢？风尘中人在风尘，江湖中人也总在江湖...更何况，悼红轩已毁，我也已经无处可去，无家可归，只好继续漂泊了罢！”
“你...你难道”
“路小佳自幼便为孤儿，漂泊一生，所有的家不过三个，一个已经回不去，一个已毁，另外的一个，喏，如今正在烧着...”我笑得依然凄凉。
“小路...”她不觉的低声轻唤道。
我却没有容她说话，忽的手中剑鞘一转一抬，那是那个人留下最后的遗物，此前在放火烧轩之前，我已经自红尘的房里取回，只是这样的拿起他的剑鞘，却也不由得似乎有了几分那人的风流倜傥，那人的玩世不恭。
“我有一个梦想，有朝一日不干杀手这行之后，老子就去开个青楼，把全武林的著名美女都招进来当头牌，只卖艺不卖身，让那帮江湖的老混蛋都只能看不能（哔…哔…），灭哈哈！”
......
那样的话，从我嘴里说将出来，果然有些...
对着那样的火光接天，她看着我，起初神色古怪，最后不由得失笑道：“小路，你...桀桀，这是学得那一出话本子，唱得那一出戏！完全，完全也不像是你！桀桀！若有镜子，真真的要让你好好的瞧瞧你自己，穿成这副样子，却还有脸说这样的话！桀桀！”
不知为何的她纵声长笑，笑着笑着，却又流出了泪水...模糊的泪眼里，映着我的身形，我依旧长发瀑悬，银钗轻挽，一身粉红鲜艳的花衣，一副颠倒众生的女子打扮，却是侃侃的说出那样有些离经叛道，大言不惭的话语，也许着实可笑罢？
可是笑过之后，她却为什么，又要流泪？
“红尘姊，喏，你愿意帮我吗？你自己也觉得，我这副样子，哪里像是开青楼的...”
笑泪交织之间，她看着我微微咬牙，说话的调子却是依旧撑着一如往常的烟视媚行。
“不错，依姊姊我看，小路你这个样子，不像是开青楼的，倒像是在青楼卖身的...不对，是卖身给青楼的！桀桀！桀桀！”
那样有些奇异，有些张狂的笑声，依旧笑中带泪...
最终的最终，当她边笑边哭的转身去招呼小红小绿之时，回身的那一刹那，我终究听到她，用不同于以往，也不是那样自伤自艾，凄凄惨惨的声音，低低的曾说道：“小路，谢谢你...”
那一瞬我没有看到她的眼睛，只是我想，那一瞬她的眼中应该没有了那样悲伤的光芒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