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五。”

“什么?”

“轮不到我来说就是了,但——”

“还想坚持继续调查吗。”

我们最后回到了87式上,并打算就这么回到基地。

并不是因为我强烈想要这么做,只是在劳尔翻找那些积压在货舱的装备栏下层的应急物件时,发现了自己贵为专属运输员却从不给这架运输机做检查的后果——可以说是想当然地,那些设备和衣装全部都在前一次的火灾里烧毁了。

而阵亡的诸位将士来不及和我汇报这些事便连着尸体一起消失在了荒野中。

“不不,不是这个。我好歹也是明白道理的……装备坏掉是没办法的事,再加上第二月球的样子也……”劳尔停顿下来,转而一言不发地倚上驾驶舱的后门沿叹气,“不太想回忆起来。”

“没错,比起突然的求援信号或者弃置在沙地内的机关人,这也是问题。我对继续当前目标的调查没有意见,但在不能继续的情况下,这一事项的优先顺位就提升了。”

——那条横贯第二月球的伤痕直径,不知从什么时候,也不知是为什么,悄然扩大了。

我在白色沙地的光学阻碍消解后便注意到了这点。此后,虽然自己尽力压抑着应激反应,最后还是丢脸地发作了数秒,让劳尔也不得不为此有所意识地抬起头来,因我而承受额外的发作风险。

“嗯,你说得没错,不过我想的和这些无关……是这样的,既然已经回到运输机上了,我想在回去前和你说点什么。”劳尔耸耸肩,“不是什么重要的事情,只是,我从二四四号守秘人小姐那里看过了你的出勤记录——”

“然后她拜托了你来向我说教吗。”

“不,不是,这是我自己的感想,跟在你后面共同行动一段时间之后的,自己的感想,和二四四小姐无关。”他紧张地鼓动起喉舌,看得见喉结露骨地上下起伏,“我是想说,那个……为、为什么要这么……这么自我矛盾?”

“啊,有人也这么和我说过。”

“我、我看了你过去的出勤记录。你自主守卫过数次没有列在义务内的边缘村庄,但也在许多次袭击中放弃过自己的战友甚至是合法居民。生物部判断你无法担任任何更高职位的原因并不在于你的作战方式有着残缺……而是你无法预料也无法合作的矛盾行为。”

就像上次一样。

说到这里,劳尔又一次显露出些许愤怒。

想来在那三十人的医疗兵中有他的亲友。

“那么,你也看见我周期精神检定的报告了,对吗。”

“……对。你的量化结果每一次都落在正常值内,除了应激障碍根本没有异常的地方。”他带着不甘或是类似的神态从我的方向移开视线,“所以基金会才没理由让你离职……也所以,我才想要问你,星期五。”

“为什么这么自我矛盾,吗?”

“我以为你是个不愿战斗空有头衔的骑士,可结果不是这样,那是为什么?为什么要这么矛盾?”

“因为我不想失去自己的记忆,没什么不好理解的。”

“那也不是你在那些作战里一个人逃离战场的理由。”他抿起嘴摇头,“你不是没有坚持到底过,这两种选择对你来说根本像是抛硬币一样随意,为什么?你的准则是什么?”

啊哈。

我看着他,一时间没有回答。

这可真是。

难到我了。

——

自机头方向亮起一道大直击雷的绿光,夹着驾驶舱窗口与我的轮廓映上劳尔的半身。

“我也想要知道,劳尔。”

虽然记下了名字,但说出口还是令我陌生。

“我也想要明白。”

“……是吗。”

对峙在雷光黯淡消解后随之消失。劳尔低下头,不知是为什么而叹息,又在胸前抱起双手。

“我知道了,抱歉耽误了飞行时间。”

“……没关系。”

“回基地之后要做什么?去向守秘人和天文部汇报状况吗。”

“然后再领一套防寒服。问题问完的话,麻烦回货舱确认一下二四〇一的状况,没有问题就找位置坐好,该起飞了。”

他最后看着空荡荡的副驾驶席片语未发,点头离开了驾驶舱。

走吧。

要做的无非是推下操纵杆。

面前的窗口映出毫无改变的昔日海底,沙尘与前方遮盖的云层依旧,但夜晚将要来临,届时景色将会大不相同,要穿过这里只有现在了。

我依旧看向窗外,只是木然地伸出手,推动起驾驶席的操纵杆,令引擎开始供力。

没看见她,最后还是没有看见她。

我知道今后也不会再看见她了。

我知道又要就这么活下去了。

——我知道的。

……我知道的。

突兀而凌乱的敲击声从右侧打乱了仅存的感伤。

是引擎启动让沙砾打到窗口了吗,地,这么想着,向右侧看去。

——恍如梦境。

她像是为我注意到她的敲门声而松了一口气一样地,站在副驾驶舱口外高兴地挥起手来。

握在操纵杆上的手颤抖着移向舱门开关。气流随着风声一并从右侧涌入,但她近乎虚幻的黑色身影却并未在其中消失。

我全力压下颤抖的义手,从驾驶席站起,不可置信地朝她走去。

冰冷光滑如黑曜石般的双肩刺激感官。

足以映出往日天空的蓝色眼瞳近在眼前。

随即伴着温热感模糊起来。

“好歹是个骑士,真的要这么简单就流眼泪吗?”

她笑起来。

“……这次的幻觉意外地真实呢。”

“小看天使的战术评估可不好哦。”天使的双手轻轻拍起抱住她双肩的我的后背,力道温柔到不可置信,“那点高度我当然是活得下来的啦。不过,哎呀,多亏你专门来找我呢,人家超感动的。”

“……我可没有专门来找你。”

“哦哦,是吗?”她的语气变得得意起来,“刚才也不知道是谁盯着我掉下去的地方丢了魂一样发呆呢。”

“把你扔出去啊。”

稍稍过了一段时间,我才重新把手挪开,带着一丝少有的难堪,侧身让她进入驾驶舱。

“……为什么现在才出来。”

“啊……好像是太用力的后果,撞得连地面也凹了一块,就那么晕过去了——很少见吧?其他天使从来不会因为非致命伤失去意识呢。”

“身上还有别的伤痕吗。”

“嗯,应该没有……应该?”她坐回副驾驶席,一边系上安全带一边不安分地打量起自己的裸体,“伤痕,伤痕啊……”

“安分点。”

“没事啦,我又不会像人一样不系安全带就因为惯性受伤嘛。”虽然是这么说,但她还是暂时安静了下来,在看着我重新推下操纵杆,将87式送回天空后,才继续向我搭话。

“那个啊,你刚才说起伤痕……”

“有话回基地再说。”

“不,那个,你说到伤痕所以……你看嘛,背后断掉的翅膀的地方,我看不见也不好确认情况。”

虽然在起飞后开始突然意识到她的情况要如何向基地解释开始成为问题的我并不想分神,“喂喂,看嘛,就看一眼你右边的女孩的裸体嘛。”

“哈啊……”

但结果我还是决定转过头去。

“看见了吗……?我只摸得到,也没有镜子让我确认……”她朝我的方向露出后背,“那里的伤痕好像摸起来有点奇怪,从我醒过来开始就是这样。”

而我一时间不知如何作答。

本应是漆黑不平的羽根,却突兀地在断裂处转变为白色。

并不能与黑色形成对比,甚至不能说是纯粹的白,更近似于人的肤色。

怀着某种急切的心情,我伸出双臂。

那确实是如同人类一样的光滑皮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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