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土与这边的国度相隔重洋,从历史到现在,便一直是通过海路产生文明之间的接触。于是,在飞鸟、奈良、平安时代,我们不断派出遣隋、遣唐使,学问僧,交流生等,从唐土带回了汉诗文、佛学、传统建筑等等对和文化产生决定性影响的元素。最重要的是,“汉语”这一语言元素与传统的本土语汇产生融合,得以孕育出现今使用的日语。翻开一本兰学兴盛之前的书籍,泰半词汇都是汉源,再推及存世最为古老的几本本土作品,如《古事记》《书纪》《风土记》,那更是纯汉文文言的写作。

不过,两国的语言都在随着时间而发展。例如现代日语中,除了本土与汉传两种来源,还添了西方汇入这第三支语词来源,汉传语汇的比例也不如古代文体中一半以上的比例,降到了四成左右;而汉文也不再是日语所本的文言文体,而转变成了更加口语、通俗化,汉字总用量大为减少的现代白话文。

因为两国语言各自的变化,使得本来几乎可以互通的两门语言变得有了鸿沟和分野。现在,若没有两方的语言基础,要去理解另一国的语言都变得比较困难。而我面临的这个问题,便是要在现今语言的基础上,去推究唐土的现状:仓木让月的父母在那封推荐信中,以“前往唐土发展事业”的矿业投资者身份出现,之所以去唐土,自然是因为那里低廉的劳动成本和远比我们发达的矿业资源,这是我不必看书也知道的理由。但是,仓木让月要弄明白的问题并非她的父母“为何到唐土去”,而是“为何丢下她不管到唐土去”,甚至在唐土生下两个妹妹,自己仅稍作抚养便送回了这里。唐土的贤人管仲对“生而不养”的小人也有过这样的评论:人之情,非不爱其子也,其子之忍,又将何有于君?所以,能够“忍痛夺情”的背后,定然有着某种在我知识范围外的理由。我因而需要查找一些唐土的资料,了解仓木让月的父母究竟为何会作出这样的决定。

我所有的人际中,并没有哪个人有着对唐土的充分认知;我家的书库里,也多是唐土的古籍,并没有介绍唐土现状的书目。我在这时想到的人,是一位唐土的留学生。在东部各县组建所谓“教育联合”的会议时,我曾与他同作为各个学校的代表参与那场令人不快的会议。在返程途中,他曾向我请教过一个问题,也就是“唐土的列车座位为何有D和F座,却没有E座。”问题的答案,与“教育联合”所谓的“标准化推行”也有一定的渊源。由于这个问题需要思考,他在当时向我留下了联系方式,我得以在今日再联系上了他。

“哦,是霞浦高中的嘉茂同学啊,承蒙你前日的关照。”留学生的日语在我听来也着实生硬,但我若是使用汉语,自也会让他感受到龃龉。时至今日,我越发感觉到巴别塔这种文化符号的现实感。

“实在不好意思,我有一个问题,无论如何都需要得到尽快的解答,所以才只好冒昧相询。”

“别说客气话了,是什么问题呢?……”

留学生听过我所述问题的前因后果之后,在网络的另一端踌躇着。这个问题对他显然也很棘手:唐土的面积着实太大,在偌大的疆域里如何确定两个由这边移居过去的矿业投资者,这对谁都是个费解的问题。更何况,我问的还不仅是这两人的存在与否,更是问他们的某种取舍判断,这对留学生来说也着实是无法回答了。

“嘉茂同学,不知你是否听说过,在唐土有个叫‘人肉搜索’的词汇?”

他随即做了个解释:在唐土,个人隐私保护工作依然非常差劲,不少个人信息便会被有心人加以利用和贩卖。例如,在唐土买一栋房子,向开发商填报个人信息后,这些信息便从后门泄露给了其他相关的人手中,于是,地产中介、卖房、装修等电话广告便接踵而至。唐土像这样倒卖个人信息的二道贩子绝不在少。此外,唐土也因为众多的人口基数,导致信息传播的真实性也打了个很大的折扣。一条假新闻,只要编造的像模像样,倒也能引发绝对数量不少的民众激起情绪化的误判。在这两种唐土的风土民情之下,“人肉搜索”的市场便应运而生:一旦某人生出了利用这种办法向仇视者寻仇、加害、败坏名声等等的念头,他便可以捏造一条新闻,然后倡导人们“人肉这种败类”,进而便有好事者参与其中,通过网上的各种信息、二道贩子的售卖等等,将该人的隐私公之于众,从而影响现实生活。

这种模式显然是不道德的,但这位留学生向我提出,正因为仓木让月的父母现在居于唐土,那么便不妨将“人肉搜索”这种模式利用一番。我们不必去捏造假新闻,只需向二道贩子找一找有没有这个人名的信息等等,同样也足以作为向我提供的线索。

“我想问一下,唐土的‘人肉搜索’到底是怎样让一个人在素未谋面的前提下挖掘出另一个人的各种真实信息呢?”由于我自己也经常做“挖掘信息”这种事,我对这种手段其实挺感兴趣。

“其实……说来有些不道德。这些往往都是一些自己的判断加上技术性手段的搜索,例如,一些人会把自己的生日作为密码,一旦密码泄露,生日也就等同于暴露;又或者,有些专门进行人肉搜索服务的人能够用黑客技术进入一些企业、单位等等的数据库,能够看到那里的员工所保存的个人信息。”

听完他对“人肉搜索”的解释,我顿时感觉自己所做的一些“揣测身份”着实是小巫见大巫。我没有黑入数据库的本事,看不到明码信息,手头上能掌握的线索往往比人肉搜索的人要少得多了。不过,从方式上讲,人肉搜索者们同样也是沿用我的“推理加猜测”模式,也就是说,我同样也只需要那两个人的线索。

“让月,你的父母叫什么名字?”

然而,就连这个最简单的问题,仓木让月都无法回答,以至于我竟难以找到任何能够作为人肉搜索“起点”的信息。就连山下家老矿工写给他们的引见信,称呼也都是用隐语式的“牛头”与“凤头”。我着实对她从未见过父母这一点感到遗憾。

“你的家中就没有丝毫……对了,让月,你搬过家吗?”

“没有,我一直就住在那里。”

“那么,从你的父母住在那里,到他们去唐土,让山下旭子来照顾你,再到现在,家里的陈设都没有动过,是这样吗?”

“对啊,嘉茂姐姐你问这个干什么?”

“当然是看家具的摆放。唐土有一门学问叫堪舆术,也就是建筑与房屋的择址、风水等等,家具摆放的位置也在这其中。你的父母一直算是矿井的小头目,一面是能通过矿业发财的人群,一面又直接担着矿工的人身安全,这种双重顾虑的身份可是非常看重在风水上讨个吉利的,尤其是办公室和家居这两处他们常在的地方。堪舆术从古时的唐土发源,然后流传到我们,流传到现在,依然变化不大,这就是我们互通的桥梁。观察你家里的建筑,我便可以知道,你的父母在避忌什么,进而推出他们在想些什么。”

于是,我又一次从风水的角度上勘查起这间不起眼的房间。它坐落于居民区三楼,面积不大,只有一间厅堂和一个房间,门开在东南侧,厨房物尽其用地设在玄关,大厅设着一张桌子和几个凳子,沙发贴着南面墙摆放,其余便是大大小小的简易储物箱。原本刷着白石灰的墙壁因为多年缺乏打理,已经有不少地方透出焦黄或霉黑。大厅里也不是独有这些陈设,屋子的西北角放着若干小型植物,种在直径半尺的花盆里。天花板也是不甚纯的白色,灯罩蒙了不少灰黑,天花板南沿有一条用粗笔画上的黑色直线。

唯一的一个房间里则因为空间常有人居住而稍微打理得整洁一些:一个简易衣架上挂着仓木家姐妹三人正在晾晒的衣裳,两张简易书桌和凳子上坐着仓木让月的两个妹妹,她们正在看边角已经卷起来的小书,上面满是文字。房间里一张大床,放着三个枕头和若干散乱的被子,其中属于仓木让月的枕头底下,放着三枚铜钱。床头柜的抽屉里有个摆件,做成倒悬的蝙蝠模样。这些很明显,都属于五行生克,风水上趋利避害的摆设。在明白了这些之后,我不停在笔记本上做着记录。一旁的仓木让月显然按捺不住好奇,却又实在看不懂我的写写画画。于是,我重新循着那些发现走了一遍,然后向她进行详细的讲解:

“这栋房子的门朝东南,那么西北方的植物便起着镇守财位,招财的作用。沙发贴着南面,天花板南侧画了黑线,这是镇压凶星五黄的摆设。你房间里,枕头底下的铜钱是招财的作用,床头柜抽屉里的是招福道具。整体来说,你家的这些道具都是属于‘木’器和‘金’器,从生克来讲,并未使用镇压五黄时最常用的‘土’器——悬叶。你的姓氏里本就有‘木’,这时还要用‘木’去镇守财位,可见你的父母所信的是‘五行缺木’的说法。如果是矿业的投资者,带有这种迷信的话,所从事的采矿业也就只能是非金属矿藏了。对了,让月,你的妹妹现在在看的书,我看它的年纪也已经超过十来年了,这定然是你父母的书。”

这本书年岁久远,并且也不是什么图画书,里面满满的都是文字。我从仓木让月的两位妹妹手中接过这本书,仔细观察一番过后,认为大有收获。

“让月,这是一本你父母的书,纸面上不时有灰黑色的印记,这是在矿场附近灰尘浓重,沾在手上,进而又印在书上的痕迹。书本上可以闻到一些硫磺的味道,记得我看到山下家的老矿工的面相后,确定他的职业病是呼吸系统,出现于非金属矿井,那么可以基本断定,你的父母经营的是硅硫矿。这本书有这样的印记,说明它本来是在矿井区域,一本带到那里去的书,一来有在那里看的必要,我倾向于这是一本与矿业相关的书籍;二是它有可能被你的父母做了某些记号,因为它被你的父母带回了家。所以,我们不妨找找它的边缘,看看有没有折角——在矿井附近的阅读,往往并没有适合记录的工具,更多的是靠物理手段做记号。”

果然,我在某一页的一个地方发现了一个折角,折角的纤维已经非常脆弱,使被折出的三角形已经快要断裂。这一页上,我看到了这样一句记叙:在唐土的岳东省一地,拥有丰富的硅硫矿资源蕴藏。

岳东省是离这个国度较近的唐土省份之一,人力上在沿海省份也算得便宜。而我再向那位唐土留学生请教岳东那一地的硅硫矿地点时,竟得到了出乎我意料的回答:

“岳东那个地方?这不就是我家附近吗?那里的确有非常多新开的矿场,我让我的朋友帮你问一问。”

又过了几天,在九年前左右开设的硅硫矿厂的几个备选名单都送到了我面前,包括矿场名、负责人的姓名的信息也都收集完备。我在感叹唐土个人信息的保护着实不甚严密的同时,也为这个发现感到欣喜:毕竟仓木家的父母是一路坚持自己的事业的,他们的风水信仰也同样没有改变。在唐土开办矿场、选择假名,他们一样会遵循那套风水规律。而唐土的姓名风水因为学问没有改变的关系,现在的我也依然能看懂。最终,我挑中了一个矿场名与负责人姓名充分包含了“木”元素的组合,向仓木让月道:

“这就是你的父母亲在唐土的事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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