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浑身开始冒汗,都是虚汗,一边出汗,一边觉得疲惫感十分严重地降临到自己的身上。

给自己擦了汗,又把乌兰身上的汗清理了一下。这才惊讶地发现,他身上被衣服遮住的地方已经大面积出现了黑色的皮肤了。几乎稍稍一碰就快要碎掉似的,叫我不敢再动。

而且他的新陈代谢也彻底消失,并不用清理排泄物什么的,因为所幸就没有。

我累得晃神,伏在床边以很别扭的姿势睡了一觉。不知过了多久,腰酸背痛,醒来的时候只看见之前的三个餐盘已经被回收,留下了一个完全没有热气的新的装着食物的餐盘了。

我的精神稍微正常了一点。乌兰一动不动地平躺,像是一具木偶,只是那用来做木偶的木头已经有些腐朽了。

我站起身,在乌兰面前极慢地吃完了干冷的饭菜,仔细地思考了一会儿,然后向乌兰开了口。

“乌兰,我不知道你能不能听见,虽然已经到了这样的时候,我知道现在说什么都已经晚了,但我希望我还是可以抱着一丝你可以听到我的声音的期望向你诉说。

我自以为自己的命运是足够悲惨的,不知道从哪里来,更不知道该往何处去,这天地之间空落落一个人,也莫不过是我这样的吧。

太多事情,仰仗于命运的眷顾。以至于我实在难以想象,假使说没有敬云峰在夜都的信任,没有你在风雪中的相助,没有柯蓝在漫长无助的归途中的鼓励,没有你们大家为这一切做的种种牺牲,我会命归何处。

死亡,这种东西,我自以为已经处于可以驾驭的,可以无视的地步,却还是发觉自己实在是太天真了。

我的经历和学识太浅薄,被一点困难就能打败,被一点痛苦就要压倒。

对不起,明明是已经承诺,答应了你对我的托付的人,竟然是这样一副脆弱的样子。

因为我实在,我实在不想,再看着身边的人死去。自己无能为力的样子,让我痛恶。

然而没办法的。这都是没办法的。”

我十指交叉,低着头看着掌心的位置,面目都因为用力而聚集到一起,用了很大的勇气和努力才继续把话说下去,

“我不能接受你的死,我不想接受啊。你救了那样的我,一个不明身世的陌生人,保护我,给我食物,给我照顾,教给我那么多东西,并且这样信任着我。

你对我而言,早已不仅仅是恩人,而是像家人一样的存在。”

突然,车停住了,也因为着一晃荡,声音在喉头哽住,发不出来。

我把双手由手指交叉改为用右手包住左手,深呼吸了两三次,又开口。

“我看到你平日执行任务时的冷漠,可你平日和我闲聊,与我坐在一起吃饭的时候,不是那样的亲切和可爱吗?

说实话,你对我所做的一切,我都无以为报。这样毫无用处的我的生命,倒不如用来代替你,去完成“死”这项非来不可的急事吧?那我也是情愿的。

可如果我代替了你的死亡,那么我许诺给你的承诺又如何去完成呢?如你这样整天把荣誉与城邦挂在嘴边的人,反而现在这样,才是最好的吧?不,我希望这对你来说是好的。

你知道吗,其实你对我嘱托的每一句话,在我们来到这里后,都不断萦绕着我的心海中。每一个字,都不曾落下。想必是已经把它当成我的使命了吧,完成你的遗志——这样说不对,但是……也没有别的可能了吧。

所以不管怎样,你放心吧,这件事,我已经会全心全意完成的。

可最令我感到愧疚的事情,是因为你托付给我的事情,在我的心里却是无论如何也无法占在第一位的。

请你不要怪我,不是我对这件事不够重视,而是我无可抑制地从我的血液里要看到那个人才行,找到她才行。那个每个晚上都要在我的梦中和死神一起出现的女孩,那个救了我,一次,不,或许不知道多少次的女孩。

是不是有些可笑?明明一件事都还不保证能做好,明明什么都不会什么都不懂,却想着这样多的事情。

并且还担心着,担心着哪一天,或许,可能,两件事情发生冲突的话,我无法舍弃的,你知道吗?可那时候,我该怎么办呢?

对不起,对不起……”

我调整着几近崩溃边缘的情绪,慢慢平缓下来,静静地凝望着乌兰。老人的身体大部分已经被黑色所覆盖,那血管在皮肤表面的跳动却越发衰弱,这正是精气被蚕食将尽的预兆吧。

我用颤抖着的手,小心翼翼地去触碰乌兰的身体,像是企图用这只手抓住消逝的生命。可是那几近崩溃的身体在我犹犹豫豫触碰到他之前,便出现了裂痕。

没有敢再摸上去。

我咬着嘴唇,用尽全力地念着:“不想你死啊,乌兰……求求你,不要就这样离开好吗……求求你,真的……不要死啊。”

啊……我真是,糟糕呢,弱到糟糕呢。也只有我这样弱小的人,才会说出这样没有意义的话吧……

我明白的,明明明白的,什么都挽回不了,凭借我所能做的一切,也无用。乌兰,大概如今正站在死亡的边缘,多半个身子已经探入名为死亡的禁地了吧。

不忍心就这样目视着他离去,我站起身,缓步走出了车。

推开门,我望着这片阳光普照的绿色大地,不知所往地径直走了下去。

什么时候已经离开了那片雪原呢,我浑然不知。

脑子里昏昏沉沉的,除去沉重到要摔到地上的感觉,还有强烈的疼痛和空洞。

这由翠绿色渲染而成的风景,一如这灰色的石径一样,对我只不过是浮尘罢了。

这样灰暗的世界,真的有留下去的必要吗?

这样绝望的世界,这样孤独的世界,我……对于我来说……

哈……我接下来该去往哪里呢?

洛伦吗……凭借我能做什么呢……

还是说,孚勒尔德……我……对了……柯蓝,怎么样了呢……

可恶,头好痛!真是糟糕!

我用力甩了甩头,企图把这一切的烦恼和苦难都随之抛诸脑后。然而只是更令我感觉头疼头晕了。

转过头的一瞬间,我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

漫野的金色光芒闪耀着,流淌进我的眼睛中。那份温暖人心而又耀眼的闪光,仿佛是来自大地的救赎一般。

金色的向日葵田——一株株金黄色的向日葵沐浴在淡蓝色的魔法光芒下,挺直了腰肢,抬着头仰望着蓝天。

天朗气清,花色茫茫,让人有意去投入花枝张开的怀抱中去。它们像是在朝我招手,告诉我应当投入他们中间。

我的泪水再一次地从决堤的眼眶中泛滥。

乌兰,你能被葬在这样的地方,是不是也是一种生活的美好呢?

那时候,并没有想任何的东西,只是放空自己,驻足在那片向日葵田面前,在那奇妙的场景中,我的心情渐渐地归于平静。

每一朵花都有它们的归宿之处。无论是天空,海洋,还是滋养它们的大地。一如人类一样,是生长在这世间的万物之一。

没有必要为未来哪一日的逝去感到悲伤,因为它们也曾活的这样光彩夺目,沁人心肺啊。

逝者易去,而又将有不计其数的花取而代之。这是这个世界的规律,也是生命的规则。

生者能做的,只有继续如前辈们一样,沐浴着阳光,绽放下去。

我也是这样的。

我一直都明白的。

我的使命,我的一切,我究竟为何要活下去这件事。

已经不必再迷茫下去了。

怀着顿悟的心情,我转身,踏上了回去的路。

令我没有想到的是,当我回到车内的时候,已经有一个意料之外的人坐在我所在的那个位子上了。

黄秋芷,淡定地怀臂而靠于一旁的墙壁,明显是在等着我的归来。

她的旁边放着乌兰的,叠得整整齐齐的衣服,以及床上一片黑色的灰烬。

我的心还是猛地颤了一下,但是已经没有泪水可以流出来了。再哭下去的话,我恐怕是会瞎了的。

“你怎么在这里?”

“当然是代替某个傻小子陪孤寡老人度过最后的余生了。”她的声音中不含一丝感情,我倒是觉得有些奇怪,为什么她要过来。

“我想一个人静一静。”

“难道你不是静完了之后才回来的吗?”

“请你出去好吗?”

有些不客气地说出口虽然是有些失礼,但果然看到她冷冷地对待乌兰的死亡,心中有些不适。现在只希望可以把乌兰的衣服葬在之前的好地方。

“可以,虽然很想这么说,但是受某位之托,我还得看着某个傻小子不要做出傻事来。”

“受……乌兰他……刚刚醒了吗?”

我震惊地看着她。只见她站起身,从腰上的口袋里掏出一把钥匙来。我一眼就认出来,那是之前乌兰托付给我的钥匙。

“快去打开吧,别耽搁了。”

我接过钥匙,又结果她递给我的小匣子。已经三天了你?力量……这种东西……其实对我而言不是那么有吸引力。

“……我一会儿再打开。”

“不行,现在就打开吧。这也是,他的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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