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的人生中,有各色各样的体验。有的体验,我们乐于将之与他人分享。有的体验,却因为种种原因而不愿在人前重复提起:有的是因为回想起来,意识到自己的错误而耻于复述;有的是因为做的事情有害于他人而刻意免于提起;又或是,一些被叮嘱了“不能对外人提及”的事情。这样的经历,我们往往称之为“秘密”。

每个人由于隐私观念的不同,希望保守的秘密也有多少之别,但要说坦荡到完全没有秘密,这种人倒也不会存在。举一个具体的例子,有的人把体重作为秘密,有的却不这么看。但要说一个无论问及什么都会的形象,却也找不出来。

再具体到我们这个年龄层次上,秘密的形式又变得更加具体。比如说,我们某一次考试没有考好,便希望能将分数保守住,不让家长知道;又或是暗恋上了一个人,却不愿让其他人知晓;再比如偷拿了家长的钱买自己喜欢的东西等等。不过,尽管我们希望极力保守住这些秘密,但自己的家长,尤其是生养我们的双亲,却因为常年与我们生活在一起,知晓我们性格的一切,再加上生活阅历比我们丰富整整一代,我们想要保守秘密的企图,在双亲的眼中往往是徒劳的。有一句俗话叫“知子莫如亲”,说的就是这个道理。

双亲能够自然而然地读出子女的许多“秘密”,但也有些反例:当双亲思维迟钝,子女的智力远出双亲之上时,此时的长辈便再也不能“自然”地读出小辈的心中所想了。这里也有一个例子:在高一年级的暑假时,我在茶屋“涟”闲坐时,曾经为税务官各务野雄一先生解开他女儿的一个不寻常举动,这便是“长辈难以看透极尽精明的小辈”的具体事例。不仅是亲人之间,就算是陌生人对上陌生人,对彼此“秘密”的探求,也就是所谓的好奇心,都是实打实地存在的。我们有兴趣打听一位偶像具体的收入是多少;有兴趣思考一位明星到底是否有过情感经历等等,都是出于这份“探知秘密”的好奇心。当然,在探知秘密时,双亲之于子女有着天然的优势,但双亲碰上子女棘手的秘密时,便也要求助于外部的力量。探知秘密的能力,最为倚重的还是思维。毕竟秘密的保守方不会主动将真相泄露出去,一切都得靠无意暴露或搜寻出的蛛丝马迹加以推断。

我似乎恰巧便在推断的能力上有些建树,以至于在附近也小有名气。不仅是在宇野奈惠、明石雅这样一批社交圈中,在邻里间也算是答疑解惑的“万事屋”。例如,附近住宅里的小孩丢了一个皮球,我的建议自然便是“在床底下找找”。问题难易有别,从问话人的神情上便足以体现出来。此时,我正站在家门口,和附近的有栖川先生对话。我们同为一片独立住宅区的住人,平日里也打过不少照面,因而彼此间也没有过于讲究礼数。

“嘉茂小姐,有件事情想麻烦你。”周末,我在自家的庭院里打扫时,有栖川先生忽然来到我家屋外。他穿着一身正式的职场装束,手里拿着一条更为正式的西服裤子。我也知道,他就职于需要值班的政府部门,每周的休息都不固定,今天应当是他上班的日子。

“是什么事情呢?”

“我们下午要会见一位要人,需要穿正装过去。可我发现西裤的裤角被划破了。我老婆今天值班,所以想请嘉茂小姐帮个忙,找一块黑垫布帮我应个急。”

我向有栖川先生的裤腿看去,只见那里有一道裂口,像是被某种锋利但不尖锐的东西磨开的一般。好在这种问题倒也不严重,就算我这种不谙女红的女孩子家,凭着母亲教我的简单缝补术也能应付得了。于是,我从裁缝盒里找出一块黑垫布,开始为他缝补裂口。有栖川先生也知道我这个好推究好答问的性子,于是在针线的过程中,他又开启了别的话头,为我排遣无聊。

“近来,我和我老婆都发现,我们的儿子有些不太正常。”

“不正常?是怎么说?”我确也不耐于单纯地坐在院子里做简单的针线,于是嘴上也开始应和。

“他的饭量感觉增加了挺多。”

“我觉得这是一件好事嘛。”有栖川家的孩子今年也就十岁出头,还在小学的年纪。按照生理的角度来讲,此时饭量增大,往往代表着身体进入了第二个快速成长的高峰,也就是青春期。五六年级进入青春期也绝不鲜见,因此我认为,这算不得什么大事。

“啊,嘉茂小姐,初听上去这的确是好事不假,但我总感觉有些不对劲。”有栖川先生叉着腰道。“起先我们夫妻俩的意见也像你这样,认为孩子已经到了青春期,是需要更多食物补充营养的时候。于是我们给他的早晚餐都多加了饭菜,中午的饭钱也额外多加了一些。我觉得我儿子吃进去的饭菜,已经远超出青春期这个理由所增加的量了。”

“青春期这个理由可没法量化呢。”

“嘉茂小姐,那我就具体地说一说,你听了可别笑话我们家。”有求于我的有栖川先生着实是下了决心,不惜拿出实际情况也要让我相信他的处境。“我们的孩子,原来的早餐是两块面包,一个煎鸡蛋,一杯牛奶。在发现他食量增大后,我们又加了一块面包和一根火腿肠。晚餐的菜就不说了,米饭的量由原来的一碗增加到两碗。再加上给他买中餐的钱也增加了,嘉茂小姐,你觉得这个增量是不是已经超出正常水平了?”

“是否超出正常水平,我可能无法断言。不过既然有栖川先生做出了“到了青春期”的判断,总有些特征是可以观察得到的嘛。比如说,孩子的身高体重这两项指标是否快速增长呢?”

“我就是想说,这孩子就算吃这么多,却一点没长个子,也一点没长肉。去年是三十多千克,今年也就长了一千克左右。”

“嗯?”我心下暗自精神起来,这明显已经不是青春期的成长了,显然是这孩子已经背着他的父母做下了什么事。我的第一反应,是这个孩子偷偷省下一些食物包起来,用来喂他遇上的某种无人领养的动物。于是我这样问道:

“有栖川先生,您的孩子每一餐都是将饭菜完全吃干净吗?”

“当然啦,不吃干净我们也不会准备这么多给他啊。孩子他妈每次都会问‘你吃饱了没有?’‘要不要再添一点?’直到孩子说够了才放心。”

这第一个推断显然是不成立了。不过我倒是立刻有了第二个推断:这个孩子没吃午饭,所以早晚两餐才会吃得特别多。为了验证这个推断,我同样以旁敲侧击的方式向有栖川先生询问道:“那么午餐呢?有栖川先生你是给钱让孩子自己买午餐,那么为何不用大号的便当盒在家里多做些饭菜带着呢?”

“嘉茂小姐,你也知道我家的情况,就别拿这事揶揄我了。”同样是邻里,相处得比较和睦,所以他也在话语中带上了些许自嘲。“我们家就我和老婆两个大人,两个人的工作还都没有固定休息,中午更是顾不上给孩子做新鲜饭菜,没辙,只能给钱让孩子自己到食堂里买东西吃咯。”

“嗯……那么有栖川先生,您的工作我知道是在政府上班,您的夫人呢?她的‘没有固定休息’的工作是什么呢?”

“她是个商业大楼的合同工,类似于给楼里的单位和人员当传达室或门房那样的岗位,收入不高,但也清闲,就是苦在上班时间长,并且很多时候需要周末守在那里。”

“原来如此,我已经想到了一个解释,不过我需要再验证两个问题。有栖川先生,您这条正装西裤,是否在近来时常穿用?”

“对对对,你说的不错,这段时间我们也正好是业务繁忙期,不断有大领导到我们这里,我们经常要这样一身正装地去上班呢。不过嘉茂小姐,这和我儿子的奇怪举动有关系吗?”

“有,而且关系非常大。或许我问完第二个问题,有栖川先生您就已经明白真相了。这第二个问题是:您现在挂在皮带上的钥匙,在您穿西裤时也是挂在同样的位置上,并且您近来也没有新配什么钥匙,是这样吗?”

“那当然啊,我也没新配什么钥匙,挂钥匙的位置也早就成习惯了……不过嘉茂小姐,你说这能让我明白什么?你说是因为钥匙而划破了我这件西裤,我倒也不会有什么异议,但这又和我儿子的奇怪举动有什么关系?”

“这还真有关系了。我先说几个推论吧,您看看有没有错:第一个推论是,有栖川先生您有一个十来岁的儿子并且从事公务员这样的稳定职业,说明已经在那栋房子里住了很久;第二个推论是,住了很久的房子,钥匙已经和在和锁头的摩擦间变得圆滑,不再棱角分明,这样的钥匙不再有划破裤脚的能力;第三个推论,划破您裤脚的钥匙必然是一把新钥匙,您又没有新配钥匙,甚至没有察觉出钥匙多了一把,这应当是有人偷配了一把钥匙,然后偷换了您的一把原来的钥匙;第四个推论,这把钥匙您不常用,但有些时候必然又要用到。说到这里,有栖川先生,您明白了吗?”

“你是说,我儿子趁我不在,偷配书房钥匙开电脑玩游戏?”

“我不知道有栖川先生的儿子具体沉迷什么,但这些迹象可以表明,您的儿子在早晚餐吃了很多,然后省下午饭钱做某些事情。您和您夫人的工作都是在外居多,尤其是周末整个白天的不在,更容易让孩子钻到空子。他也知道您已经提防他的沉迷,于是偷配了一把钥匙,借以偷渡您设置的物理防线。不过,他可能是出于省钱的考虑,并没有找质量过关的配钥匙匠人。以至于他自己在偷试门锁时,发觉开合很困难。于是,他为了自己方便的考虑,便将新配钥匙还给您,自己用了原配钥匙。按照有栖川先生的说法,书房钥匙看来也只会在您和太太都出门时使用,即便是用来不顺手,您也不过是认为,这仅仅是锁头生锈的缘故吧。”

“没想到,真没想到……嘉茂小姐,等你补好裤子,我这就回去抓这小子的现行!”

“他这时候应该不会以身犯险吧。”裤腿上的针脚也差不多完成了。“您的孩子自然也知晓您上班的规律,并且在他打算偷玩电脑之前,一定会观察您的去向。您拿着一条裤子出门,显然不是去上班,他也该猜到您是去补衣服。就算您的太太此时不在家中,他也不会冒这个险,顶着你时刻会回来的风险去开机玩游戏的。甚至,有栖川先生,就算我发现了这些痕迹之间可能存在的联系,在没有实证之前,也都当不得真。请就当这是您邻居的失言吧。”

“没关系,没关系。我很感谢嘉茂小姐。帮我补裤子不说,还为我解答了疑惑。我也暂且先不动声色,等下午上班后,我提早一点回去抓他就是。”

拿着我补好的裤子,有栖川先生便朝着自己家走去。望着他离去的背影,我只能在心下祈祷,希望那个孩子不要被他的父亲抓住——毕竟,他已经不是沉迷电脑这么简单的问题了。找一个技术庸俗的锁匠配钥匙的钱,一两天的午饭钱便已足够。他早晚餐多吃已经被他的父母注意到并且不断迎合,说明时间已久。这些省下来的钱,按照沉迷电脑的说法,自然也是投入到网络世界里了。父母看到无经济能力的孩子将钱财投入网络,这心情会是如何?我想已经无需我讳言。

我庆幸我的缝补技术尚可,没有拖到把我这些话都说出来便能结束话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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