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廊里干净的空气有着无论是皮肤和鳞片都会感到舒适的温度和湿度,厚重的地毯干燥而柔软,连一片外客带进来的树叶都没有;烟染换了件宽松的居家裙,跟着面前的人扭着尾巴,安静的蜿蜒行进着。

华介在王城宅邸的管家叫温伯,六十多年的人生岁月并没有让这个看起来比华介还高一点的老人驼下一点腰,穿着黑马甲白衬衣的身形走起路来依旧如旗杆般笔直整齐,若不是已经全白的头发和短胡须,一眼印象还以为只有三四十岁。温伯走的看起来比他正常的速度慢很多,或许是为了让鱼人姑娘的速度跟得上他。“书库在三楼最尽头,姑娘请往这边,”

烟染嗯了一声,游过走廊一扇窗的时候停下来;窗没开,却有一些细细的沙沙声响。

“上城地处太高,冬季风又大,所以走廊里有些隐蔽的通风口。”温伯在烟染旁边说,老人每个瞬间的姿态都得体优雅到无可挑剔,仿佛遗世独立一般,却又对世俗中的一切又是那样的谙熟和习惯。 “姑娘要是听见风声的话,就是从那些管道里传来的。”

鱼人姑娘点头,的确是有隐约的冷风轻轻拂过地面上的鱼尾,王城的风一年四季都是冷的。

“这所公馆大概是二十年前开始建的。”温伯给烟染带路,接着说。“是宫廷赏赐给当时前代骑士王的养老处;他过世以后,主人的父亲又经营了一段时间,好几年前老主人也向宫廷告老去了秦郡,所以这地方就留给主人居住——他去荒南任职行省领主之前,一直都住在这里。”

“是,妾身也略有耳闻。”烟染应道,回头看了看走廊右边的一排房门。“说来这里的制式也是和荒南城很像。”

“是荒南的制式和这里像。”温伯笑。“我虽然没有去过荒南,但清楚主人住的习惯,那边一定大体也是按这里布置的,卧室和书房用的都是顶层房间……这边请。”

长长一条典雅的弧形甬道终于走到尽头,有点像秦郡人形容的曲径通幽。拐角的后面竟然也是一扇不小的双排门——从刚刚走过的这段距离来看,门里面的占地面积当然也挺大的,温伯的手放在铜色的门把手上。“这里的藏书量应该也比荒南那边大很多——主人当时搬迁的时候,也才拉了两马车的书而已。”

“这里也都是些古典著作吗?”烟染问。“妾身看荒南城的藏书都是以古典为主的。”

“什么类型的都有。”

温伯微笑着给烟染推开了门,这比卧室还长了好几倍的大房间里入眼就是左右起码各四排书架,简直已经是小型图书馆的规模,房间里充盈的也不知是书的味道还是木制品的味道,有种非常厚重的年代感,光线明亮柔和的三盏大吊灯打开之后,看见书架之间还有张很大的桌子,是给人取阅或者坐下阅读时用的。

烟染从来也没有一眼见过这么多的书,这样的环境让她有一点目眩神迷,可比看见整个房间的鱼粮或者珠宝都动心。

“主人之前世家都是纯粹的武将,到了主人父亲那一代,反而让主人从小开始读书了。”温伯继续说,看着出神慢慢游进房间四处张望的鳗鱼。“……老主人在的时候常说‘时代变了,现在只有看过一个人的书房才知道这个人是否真的华贵’。他无时无刻都在跟当时还小的主人念叨着这句话。”

“是……”

烟染应了一句,情不自禁的游到一排就近的书架上看着;温伯微微一笑,看得出他也觉得爱看书的鱼人很稀奇,但多年的涵养让老人只是极隐约的表露了一下而已。老人拿出一样东西缓步走过来。“路已带到,我就不打扰姑娘看书了,这串钥匙是公馆里外各门的,这个月还请姑娘收好;我稍后让下面给姑娘送壶晚茶来。”

“……不必劳烦温伯了,妾身自己来就是。”烟染连忙回头接过钥匙,又说一句。“妾身也是来侍奉主人的下女,怎么担当的起这等待客之礼。”

温伯点头示意了一下,没有多说什么,就转身离开了,关上门的时候声音很轻,若不是书库里极静,还差点听不见他逐渐远去的脚步声。

烟染出了一口气,转头痴痴的看着层层叠叠的好多书架,小心翼翼的摆动着尾巴在这些藏书之间徘徊着。

——她是鳗鱼里少有的念过书的,又是念过书的里少有的念过很多书的。学的太多读过太多,自然什么都知道一些,甚至懂一点图书管理。所以她来来回回游了几圈就看出来这些书籍整理的类别和规律了——读书是件讲究的事情,很忌讳走马观花,这么大的书库又不是王城街上随便翻着玩的杂志摊位,当然要先找找自己最喜欢看的那类书。

烟染在这方面倒没什么太小众的爱好,她最爱看的和绝大部分东国人一样都是百科书——这种书籍类别在东国怕是已经做了几十年的主流了:对于现在的东国人而言,整个阿施隆德几乎是个从未探索过的世界——那些曾经遍布整个阿施隆德大地的先辈们早就化作历史的洪流了,纵然现在一眼望去的壁外全是连生命和死亡都一起吞没的荒漠废土,他们却还是更期待着远方那未知的世界的……他们纵然去不了那么远的远方,但读一些有关远方的书却不难,不管书里的远方是真的还是假的。

没绕多久就找到了百科类的书架,毕竟这里书的摆放可比隔壁的古典架子凌乱多了,而百科书的样子本来就大大小小花花绿绿的都有。带着些许鱼鳞的手指在上面来来活活摸了半天,才抽出一本大部头来,《阿施隆德地理志》,她稍微努了一下三瓣嘴。

地理志这倒是老书了,自己也看过两眼。这书虽然涵盖的内容很全但风评却很一般,主要还是因为文字量太大而插图太少了——虽然壁外的地理情况,在书上可能哪一两句话的形容都是无数前人用生命换来的,哪里来插图这么奢侈的东西。但大众读者能想到这一层的自然也不多,外加这书很多地方其实表述得很艰涩,所以其实很少有人看得下去这本。

烟染翻了几页就插回书架里去,看了看边上有本书的颜色很熟悉,稍微抽出来一点就知道这就是那本在铁象城和抚子一起看过的《阿施隆德海洋志》。

这书卖得好就是因为插图多,跟刚刚那本实在是对比鲜明,刚出的时候王城人手一本书店缕缕断货,华介也有一本实在是正常不过,说不定还是高价第一时间收来的——这本烟染当然也翻来覆去的看过好几十遍了,瞄了一眼就也塞回去——这一横排最尽头有本很薄的白皮书。

这书看起来不仅薄而且小,简直只能算个装订精致些的小册子。而百科这种记天记地记万物的东西几乎不会有身材这么娇小的,烟染眨眨眼睛,朝那边伸胳膊就抽了出来,仅仅扫一眼封皮就让鱼人姑娘的脸迅速的通红起来。

——这书当然不是有关男女房事的。再说鳗鱼女仆存在的意义本来就很是**,这书若真是有关那些事情的反而不会让她怎么脸红心跳:能让鱼脸红心跳的,自然是鱼觉得很难堪的事情……干净白底封面上的插图栩栩如生的画着双姑娘的赤裸双脚,就连圆润指甲的边缘都纤毫毕现。

这书当然是百科,而且是正经到不能再正经的百科了……东国的裸足文化源远流长,这本图文并茂的《论足记》里不仅详细的展现了很多种女性双脚的类型,甚至还像教科书一样讲解着怎么去赏析品鉴姑娘们的一双双裸足,又该怎么样去把玩它们:即使体积就这么小小一本,也算得上慕足者的天书了。

虽然这本书的销量严格来说不温不火,因为全王城大概只有一半人有——毕竟王城的男女比例还是挺平均的……烟染习惯性的四下看看无人,才咽着口水翻开了这本书,一页一页细细看着。

每一页都是一双姑娘的裸足,旁边还有很多标明了位置的注解——足形,脚长,趾距,色泽,就好像在专业无比的点评品鉴一件件艺术品一样;插图绝大部分是照片,就算是画也画功精湛,每一双展现出来的脚都那么的……漂亮。翻书的时候烟染瞥见,这书很多页的边缘都有了波浪般长年累月的指印。

这显然是被华介翻过很多次的样子,总不见得这里的书下人也能随便来翻。

烟染叹了口气,一双金黄的鱼眸子从书上移开,移到自己狭长圆润的鳗鱼尾巴上,来来回回扫着,眼神里的感情说不黯然是假的。

裸足……

她能穿人类的衣服,能讲人类的话,能用人类的手用人类的刀叉筷子吃人类的饭……人类有的东西她几乎都算有,却偏偏少了这样一双最漂亮的器官——不仅少了,全身上下甚至连能勉强代替这器官的东西都没有。烟染想起在荒南的时候就很羡慕抚子的一双美脚,而之前王城繁华鼎盛美足如雨后春笋遍地都是,自己偶尔上街,自卑都是一种常态。

烟染合上书本,看着累起来的纸页上明显无比的指印,不由得出声叹了口气。

她当然看得出华介是很喜欢女孩子的裸足的,偏偏这一点她无论如何都企及不了——又有几个人会喜欢她们又滑又韧的鳗鱼尾巴呢?这相比的样子就像这本痕迹斑斑的《论足记》和那本几乎崭新的《海洋志》一样对比鲜明。

想到这里,实在是有些难受。这书她当然也看不下去了,就好像口渴的人也没心情看画出来的河流一样。她刚要抬手把书归回原位,一张照片就从书里滑了出来。

——她一直以来的做事都是尽量让自己知道的越少越好,但一张照片既然注定了背面着地,总不能一下子捂着眼睛跳远开去。所以烟染就看见了照片上的华介。

一个更年轻的华介。

……并不是指年龄上年轻,而是就是单纯的看起来年轻,因为只有年轻人才会有这么活力成熟轻松的笑——他身边两个豆蔻般的女孩子也是同样的笑容,同样幸福的笑容。左边的姑娘烟染足足凝视了好几秒才反应过来是留着黑色长发的东鹤;而左边稍微比东鹤矮一点点的女孩子眼睛更大更清澈,笑的更纯洁更开心——她搂着华介的胳膊朝镜头挥着手,就好像随时都能雀跃起来一样,就好像这个世界上完全没什么能让她不开心的事情一样。

爱丽丝。

烟染怔怔的站着,没有想出来任何事情——事实上,她的思维根本没有从这张照片上扩散联想出任何东西,她现在的心里,只反反复复回荡着几天前还没离开荒南时,在那边的最后一个白天时,荷曼和塞拉尔漫不经心跟她说过的那句话。

“……等你跟将军回了王城,就慢慢都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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