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要写书呢?”

那个女孩这样问我。那个拥有着宛若星空般深邃而璀璨双目的女孩,正微微抬起下巴,把通透纯澈的目光投入我的眼帘。

感觉被洞穿了,被那种油然而生的,摇摇欲坠的不安。

我颤动着干裂的嘴唇,却说不出一句话。

女孩依旧看着我,忽然扑哧的一声笑了,她那百灵一般动听却略显空洞的嗓音,轻快地道出了足矣令我脾脏碎裂的三个字。

“失败者【loser】。”

*

我叫夏然,17岁,市一中高二的一名普通学生,如你所见,学习之余,是个没有什么人气的网络作家。

其实说是作家,都有种自愧不如的感觉。在我心目中作家是个伟大的职业,是塑造精神文明的人,而我本就不才,却斗胆自称作家,即便是已经书写到了这里,我都有些惴惴不安。

失败者。

也许这是对我最好的形容了——也没有过人的才学,也没有强健的体魄,不是人见人爱的高富帅,也不是惹人可怜的矮穷挫。就在这个残酷的社会,我便属于这一批生活在夹缝之中的人,算不上最凄惨的,却是最值得悲伤的地方,在这里存活着的人。

【为什么要写书呢?】

女孩的话深深印在我脑海里,此刻又一次回响了起来。我不自觉的抿着唇,卑微的不愉悦涌上脑海,但随即便被一声叹息彻底消融。

是啊,为什么要写书呢?

我已经不是那个口口声声念叨着未来,念叨着梦想,企图手撕网文大神的狂妄小子了,夏然现在只是个普通的人,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人。

于是普通到了极点,就成了丧家的败犬。所谓的初衷,到如今似乎也只成了口头说说的玩笑,就算用严肃的笔墨,白纸黑字地写出来,也一点说服力都没有。

【失败者。】

失败者。

失败者……

真是个颓废的词语呢……

我自嘲的笑了笑,起身为自己去泡咖啡。这样夜深人静的时候,没有咖啡因的麻痹,即便是无谓的坚持也难以再持续下去。

该说说……关于那个少女的事情了吧。

那个有着星空般璀璨双眸的少女,名叫何夕,市一中高一的新生,换言之,就是我的学妹。

她对我说出那番话,是在一周前,一个周五的晚上,那时我们认识才半个月左右,作为学长我一直在负责帮助她更好适应学校环境,收到这样的评价,心有不平也是可以理解,但不知为何,从她的话语之中我感觉不到狂妄,而微微透着一丝难以察觉的悲伤。

……那是,怜悯么?

被人怜悯了啊……

这不是比流浪狗还要流浪狗了么。

热水在加热器上翻腾,水泡破裂发出的咕嘟声生气十足地蹦跳着,像是一群撒欢的野鸭。

我呆呆地看着加热器上亮着的蓝色指示灯,甚至忘记了身体的疲倦,兴许已经是出于半梦半醒的朦胧状态了,一股莫名温暖的安逸从手心一直蔓延到胸口。

那是一种无法用语言描述的温暖,温暖得反而让人觉得有些不真实。我甩了甩头,抛开无意义的妄想,用力深了一个懒腰。加热器没声好气地滴了一下,懒懒地任由我把滚烫的水冲入马克杯,蓝山独有的浓郁的巧克力味腾跃而起。

窗外洋洋洒洒飘进来的温和阳光,朦朦胧胧映照着漂浮在空中的尘粒,缓缓旋舞着,最后落在那副已经微微泛黄的陈旧挂历上。土里土气的大红色数字写着五,今天是五月五号,星期五,明天上午半天的学习过后,我便能迎来一周辛劳的补偿,回归这个败犬作家的身份,熬上一个彻夜。

明天……

又要遇到那孩子了么?

那个小小的,脆弱得好像玻璃珠一样的女孩,忽闪着一对灵动的星空之眸,却从很少表现出感**彩的女孩,猫一样的女孩。

一个可以微笑着称呼我为【失败者】的人。

发生了那样的事,我和她……关系真的还能像以前那样么……

怀疑与无奈化作了颓唐的微笑,悄悄爬上了我的嘴角。

认识何夕,那是在半个月前,第一批教改班入学的时候。

何夕是作为教改班入学考试中与重点初中另一个女生名列第一的普通初中学生提前入学的,一中在我所在的城市也算是个好学校,只是即便如此,身处其间我却感觉不到任何优越感,尤其是在何夕面前,虽然她是那么小,看上去是那么弱不禁风,我却能感受到一种宛如宇宙的压迫感。

何夕是我的天敌。

何夕和我,就是以成功者与失败者的身份,站立在截然不懂两个极点的,天敌一般的角色,就像镜子的虚像,硬币的两面,同一却又截然相反。

虽然来自普通初中,何夕的身上却丝毫不缺少重点初中的尖子生身上可以看见的,坚毅的骄傲,同时也难免要带上一些初来乍到的迷茫。为了帮助他们更快适应高中的,尤其是教改班的极快节奏生活,再者埋怨一下造化弄人,我就这样阴差阳错地闯入了她的世界。

流星和死灰相遇了。

颓废的作家,和猫一样的女孩,颇有老漫画风格的奇妙搭配。

只可惜我不是身怀绝技的帅大叔,何夕也不是什么柔弱内敛的乖萝莉——虽然这样说有点不大适宜,单单从实力方面,我们两个的角色可能是完全倒转过来的也说不定。

振作起来啊夏然!就算就是天生一废柴也要振作起来啊夏然!

对着镜子,用力向那个和我长得一模一样的家伙瞪着眼。乱糟糟的头发,由于熬夜而格外苍白的面孔,歪歪扭扭耷拉着的眼睛沉重地搭在鼻梁上,似乎要把整个人的精气都压迫下去一般。虽然不能说是丑陋,但憔悴还是占了上风。

“你干什么呢?”

“唔哇啊啊啊啊啊!”

忽然从背后想起的女孩嗓音,让我不自觉地喊出了声,以我最快的速度扭过身去,半瘫在洗手台上,呆愣愣地看着眼前这个耷拉着眼皮,仿佛一脸嫌弃的女孩。

真的是说曹操曹操就到……

似乎我现在除了尴尬的微笑没有别的任何事情可以做了。

“那个……何夕?这、这里不是男厕所么?”

“呼——”

何夕微微抬起了脸,停留在我脸上的嫌弃目光略微柔软了些许,双手叉腰叹了口气。

“前辈啊……已经连正三角和倒三角都分不清楚了么?”

“啊、啊哈?”

脖子好像有点发凉。

脸已经完全僵住了。

“这里是女厕所哦。”

“诶,诶诶诶诶诶诶?!”

“好了好了别大喊大叫了,在不赶快离开就要被发现了哦——唔嗯,不过现在说好像已经来不及了呢。”

她瞥了眼一边通向厕所内部的转角,也许是厕所内墙壁材料的缘故,远远的已经听到了脚步和嬉笑的声音。

这个时候冒冒失失跑出去的话,一定会撞个正中的吧。

手脚开始疲软了……果然晚上应该好好睡觉的。

“这里!”

“——!”

还没等我反应过来,已经被何夕近乎暴力地拖进了厕所隔间,随着门锁咔嗒一声扣紧,狭小的房间便只剩下两人的呼吸和心跳。

“何、何夕?”

“嘘!安静点,被发现了就不是你一个人的事了,连我都要吃白眼的。”

女孩以一个极端强硬的姿势把我压在坐便器上,右手死死捂着我的嘴,目光微微偏向一边,神情严肃,谨慎地聆听着这一层薄薄的木板对面传来的骚动。

“暂时先保持这个状态躲着吧,等到人群疏散在想办法混出去……”

她轻轻地念叨着,少女独有的熏香伴随着她的呼吸一同扑在我的脸上,暖融融的,我却连一口大气都不敢喘。

心脏都要停止跳动了……

门外的骚动越发接近,越发接近——却只是在那边稍稍停顿了一会,许久便徐徐散去。

看来是……逃过一劫了么?

我吞了口唾沫,心里依旧带着一股无名的不安,不过此刻也已经缓解了不少,何夕一直紧绷着的身体这时候也松弛了一些,松开了死死束缚住我嘴唇的那只右手,若无其事的插进口袋,依靠着厕所间的门,安静地观察了一会,目光有意无意地在我脸上徘徊了几圈,随即又歪向别处。

“那个……我们还要在这里呆多久?”

我僵硬地扯着嘴角,露出不自然的微笑。小小的隔间里挤着两个高中生,就算何夕和我都算不上是身躯庞大的角色,但果然还是由于通气不畅,空气中鼓鼓浮动着大写的尴尬。

“……不知道。”

她摇了摇脑袋,精致的面孔上无奈之余还露出一丝懊悔,果然紧急时刻随手找了个地方藏起来这样草率的决定,对于何夕这样细致谨慎的性格来说是不可饶恕的吧。

明明是那么漂亮的脸蛋,要是能多笑一笑就好了呢……

“话说回来,前辈,有些事情。”

“嗯?”

我的回答很自然。何夕入学以来,我就被安排做她的向导,虽说其实上也就是落后的废柴给带新来的大佬熟悉熟悉环境,但安排遇上了何夕,于是乎性格因素和不可抗力误打误撞碰到了一起,奇妙的化学反应就此发生——

那就是我现在保持着的这种微妙的状态。

“就是……那个……画……”

“画?”

我眨了眨眼,试图从已经混沌无比的大脑中摸索出那么一点线索,但结果仍旧是一无所获。

何夕白了我一眼,双手插上了腰际。

“可别和我说你忘了啊,这可是前辈你亲口答应我的哦。”

“我、我么?”

说实话……

完全没有记忆!

前段时间被何夕一句气话闹的脑子里乱糟糟的,彻彻底底忘记了答应的事情——会是这个原因么?

这个时候说出这种话肯定会被误解的吧!

我可爱的学妹盯着我的鼻尖,无奈的叹了口气。

“文学社计划要参加的活动,那个社长都开口了哦。”

“文学社……”

一中的文学社……这么说起来,好像的确是有一点印象……

【因为的确是……的确是很着急的,所以拜托了!前、前辈!】

也是在那个周五,在教学楼的后面,被她说了这样的话。

虽然连人家的名字都不知道就是了……

就这么草草率率地答应了,这也是何夕对我发火的原因之一吧。

而现在,虽然说出来很不好意思……明明是我一口答应下来的,作为当事人的我却把这个约定忘得一干二净……

啊啊啊啊啊啊好想弄死自己啊!

“所以前辈你是……完全——”

“真的是万分抱歉!!!”

“安、安静点啦!”

她又拼死捂住了我的嘴,一时间那个何夕都有些慌了手脚,紧张的左右张望着,许久才缓缓松懈下来,咕着嘴,一脸委屈地望着我。

“勉为其难地帮你一次哦——别得寸进尺了。”

“诶,诶?”

“主题是什么?”何夕的语气平静地有些吓人,这是她认真起来的样子,“已经这个时候了,死马当活马医吧。”

挫败的狗只会夹着尾巴逃跑。

而勇敢的星星却会选择去面对。

两者的结局是一样的,当绝望汹涌地涌上来,无论是败犬还是星星,都只有拿出必死的心,向世界上最可怕的东西,不断挥出最无力的拳。

目标是梦想和远方,没有绝望的位置。

最终侵占了我的一切的,还是糜烂的思绪。

夏然这个人,想的永远比说的多,说的永远比做的多。我有自知之明,我知道自己的本事,就是懒——懒到了极点,懒到了自己都觉得厌恶的程度。

败犬。

丧家的野狗。

“……前辈?”

我可爱的学妹站在我的面前,歪着脑袋用无比纯真却又略带鄙视的眼神凝视着我,对此我只能选择咧嘴笑笑,嘴角僵硬。

“怎么了啊那种表情……很奇怪诶。”

“唔……哪有哪有。说起来为什么会想到找我的?这么重要的事情拜托我真的好么?”

“又来了……前辈的败犬发言。”

这么说很伤人心的好么。

虽然想这么说,但仔细想想却觉得自己没有资格说这句话,我头一次意识到自己的尊严真的是卑微得吓人。

何夕耷拉着眼皮瞥了我一眼,随后便咬起了笔头,像是自言自语一般咕噜咕噜地念叨。

“内心戏别那么足咯,会拜托前辈,当然是因为相信你啊。还不容易能找到人欣赏你的长处,知足常乐一点吧,好好珍惜哦。”

“唔,唔哦……”

相信我么……

这个世界上除了我爹娘居然还有人会说出这种话来啊。

“好了完成~虽然加了点我自己的元素在里面,不过勉勉强强还是可以凑合着用的吧?”

何夕说这些故作谦虚的话,脸上的笑容却美滋滋的,平时从未见过她露出这样的笑脸过,没想到我的学妹,其实挺享受画画的过程的么……?

要不然以后也带她去逛逛学校的美术部?她应该会喜欢的吧……

带着胡乱的想法凑上前去,望向何夕高举着对着日光灯打量着的那张画纸。

“……这、这是——?!”

“诶?奇怪么?”

“不不不不不不不,不如说——好可爱啊……”

那是子供番里出现的那种洋娃娃,穿着软绵绵的哥特式小洋装,捧着一本厚厚的大书,摆着严肃的脸似乎沉浸其中的样子,尽管那完全就洋娃娃版的包子脸和脸颊上蔷薇色的红晕让严肃中透出了呆萌的味道。

而和这只洋娃娃有着一丝神似的小何夕,这时候却已经一团红火烧到了耳根,略有些手足无措。

“可、可爱什么的……就算你这么说……”

“本来就是文学社的吉祥物嘛,应该是要可爱点不是么。”

我扶着下巴,仔细端详着那只小洋娃娃,再偏过脸望望何夕,却不自觉地皱了眉间。

“但总觉得……少了点什么……是不是太草了一些?”

“唔唔……的确,虽然已经改了好多遍,但果然我还是不打擅长添加细节之类的,而且还没有数位板,要是在这里有油彩的话——”

“诶,诶?何夕原来……是那么擅长画画的么?”

“嗯?啊!啊啊!没、没有!什么都没有哦。”

“哈啊……”

出人意料很过激的反应啊……

“不过话说回来,就这样把图交上去的话,果然还是会感觉有些不甘心呢……”

“呼?败犬也会说出这种话么?”

“就是因为是败犬才会说出这种话啊。”

我叹了口气,轻咬着笔头,并没有注意到我的学妹面颊上片刻掠过的一丝红意。

“加细节进去……其实也不需要太多的吧……嗯……”

仔细琢磨了一会,小心翼翼地下了笔,把几块觉得粗糙的地方略微磨得平滑了一些,顺便在娃娃的刘海上加了一枚小小的钢笔形状的发卡,眼睛也稍稍改动了下,无意中看出了颜色有些差别的样子,勉强附着了几分灵气进去。

“想不到……你还挺厉害的嘛前辈……”

何夕的眼里好像要放出亮晶晶的光来,几乎是用抢的把画拿了去,挡在灯光下面歪着脑袋愣愣地看,时不时地露出些傻笑。

“呃呃,我也就那么点长处啦……”

我挠着后脑勺,有些不自然地把目光歪向一边。

既然擅长画画为什么还要写小说。

这是我最怕她问的问题,毕竟我根本就没有想过这个问题的答案,也许也根本就不可能有答案。

因为这从一开始就是不合理的事情,我心里清楚。

何夕看了我一会,却没有说话,只是那对漂亮的眸中掠过的一缕悲伤却让我难以视而不见,即便只有短短的一瞬她便恢复了平时的小傲气,但我依旧没有办法安下心来。

“呐,别这么愣着不说话啊,很尴尬的诶……”

她戳了我一下,轻轻鼓着嘴。

而我却好像呆傻了一样,完全想不出任何台词适合现在的情况。

明明也算是个作家……果然,还是头败犬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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