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3年,迟云八岁,就读小学二年级,那是一个和往日没什么不同的下午,她正在睡午觉,在熟睡中,她被母亲的哭声吵醒,她在朦胧中听到妈妈的啜泣声,她穿着睡衣打开了卧室的门,看到客厅里母亲蹲下身子抱着一个和她一般大的男孩。

“云儿,你哥回来了。”母亲眼含泪水,喜极而泣。

那个和她几乎一个模子刻出来的男孩任由激动的母亲上下摆布,眼睛却茫然地看着迟云,他们都茫然地看着对方,像是丛林里的猿猴第一次看见镜子。而这时候,一直沉默抽烟的父亲走了过来,他拉起迟云的手,将她赶去卧室,他对她说:“穿好衣服自己去学校。”

2003年,迟尉去世,和迟尉一起生活四年的迟海被接回家里,迟勋对他表现出异常的淡薄,仿佛那不是他的儿子,唯有母亲将自己的爱毫无保留地倾注与他,母亲对迟云说:“从今以后你哥哥就和你读一个班了,放学你要和他一起走哟,他不认得路,知道吗?”而父亲却告诉她:“放学后不要在外面逗留,浪费时间是可耻的的,你要以最快的速度回家做功课。”

她毫无疑问将父亲的话放在第一位,行事雷厉风行的她无法忍受天性悠哉的迟海,放学后,她没有理会自己的哥哥是否跟在身后,而是像平常那般步履匆匆地赶回家里,她每天的学习任务拍得满满当当,没有空闲时间陪着迟海看沿途的风景,就这样,迟海和她同班的第一天放学就走丢了。

“你不把你哥哥带回来你也别想进这个家门!”母亲的厉声呵斥让她感到无比烦恼,她垂头丧气地折返回去,在街上寻找自己如同智障的哥哥,而在某个路边找到他的时候,迟海不但没有一点气愤,还笑呵呵地说着一些莫名其妙的话。

从懂事起,迟云的每一天都是在成堆的功课中度过,除了学校教授的科目,她还要学习舞蹈、古筝、奥数、课外英语,在空闲时间,还必须阅读迟勋为她购买的古典文学作品,在同龄人中,她的阅读量绝对是最拔尖的一个,同时,也是最忙的一个,她习惯了这种生活,其他孩子拥有愉快轻松的周末,肆意玩耍,在她看来是不可理喻的,因为她的日常就是不断的学习,假如让她停下,反而会不知所措。

但是,自从迟海回家之后,她的日常受到不可避免的冲击。

那时因年纪尚小,且家业未兴,他们住在一间房里,上下铺。迟海和普天之下平凡的孩子一样,离开学校做完作业就敞开一切玩耍,迟云在家练舞,他就在电视机上插卡玩超级马里奥;她在阳台练琴,他就在楼下的花园里抓虫探险;她在做苦涩刁钻的奥数题,他就趴在沙发上看漫画。

一开始,她不屑一顾,专心致志做自己的工作,无论迟海在一边玩得多开心,她都能集中注意力学习,完成自己的工作之后,她就像天鹅一样仰着脖子傲慢地走开,弄得迟海一脸懵逼,然而时日一长,迟云引以为傲的定力却原来越差,她一开始在闲暇的时间,譬如说刚做完一套题的间隙,偷瞄迟海在干嘛,如果迟海在打电动,她就用书本作掩护观看电视机里跳来跳去的马里奥,如果迟海在楼下玩,她就隔着窗帘之间的缝隙偷看他拿着木条模仿士兵打仗,如果迟海在看漫画,她会在迟海离开房间后悄悄地拿起漫画书看几眼,再小心翼翼地放回原位,并且复原作案现场。

后来,她彻底无法集中精神了,满脑子都是迟海的动作,这让她很恼火,气得她向父亲告状。

“你要是再打扰妹妹学习,我就把你送回迟尉那儿一个人住!”迟勋单独找到迟海,用威胁的语气警告之。

于是,迟海只得刻意和她拉开距离,他的生活照样悠闲,而迟云却再也找不回全神贯注于学习的感觉,她越抗拒迟海,脑子里就越是无法将他赶走,在这紧要关头,那个人出现了。

迟家和邻居的关系一直不怎么样,两家人从不交流,如路人般冷漠,领居家也有一个和迟家兄妹同龄的女儿,姓颜,名无玥。迟海经常和颜家的女儿打照面,他不像迟云那么冷淡,几次相遇后,他主动打了招呼,于是,他和颜无玥逐渐熟络起来,那个年龄的孩子成为朋友是很简单的事,虽然他们不是同一个学校,但在生活中他们成为了形影不离的朋友。

颜无玥的家庭是重组的,和母亲继父一同生活,她的父母都很忙,导致她常常一人在家,那个年纪的颜无玥,已经学会了自己料理生活,而在与迟海相识之后,孤零零的她就理所当然地成了迟家的常客。

就这样,迟云的煎熬开始了。

她在房间里做着枯燥无味功课,而迟海和颜无玥就在客厅里欢声笑语地玩乐,她只要一回家,就能看到迟海和颜无玥两人开心地做着有趣的事,下棋、画画、跳绳,她的存在如同无意义的路旁石块,越是看到他们那么轻松快乐,她就越是对自己的生活感到绝望。

父亲为她的规划不是最完美的吗?有出息的孩子不就该她那样生活吗?但是幼小的她又懂得什么叫出息呢?她又如何平衡面对快乐的向往和痛苦的自律呢?

终于,她忍不住了,某个夜里,她在睡觉的时候想着这一切,想着想着就哭了出来,一开始是小声的啜泣,后来抑制不住地哭着,将下铺的迟海吵醒了,他从睡梦中醒来,听到上空传来的哀怨哭声,他一开始还坚定这不可能是迟海在哭,他一直认为的妹妹是如同魔鬼终结者那般冷酷的人物,他悄悄地爬上了上铺,看到蜷缩成一团的迟云,抽泣的身体。

“云?”他压低声音喊道。

迟云蜷缩的身体猛地展开,一脚踹在迟海的脸上,将他从梯子上踹飞。

因为害怕惊动隔壁房间的父母,迟海忍着痛没有叫出来,他再次爬上梯子,将脑袋暴露在迟云的攻击范围之内,虽然没有开灯,但是他透过窗外洒进的淡淡月光,清楚地看见迟云脸上没有擦干的泪痕,迟云再次抬起了腿,眼看着就要踹过来。

“别...别踢我嘛...”

“我就是要踢死你,”她蛮横地踹过去,“踢死你踢死你踢死你!”

迟海躲闪几下,用手臂挡在脸前,说道:

“别生气了好吗,我只是想帮帮你,看你哭得那么伤心...”

“我才没有哭过...”她气得伸手扯迟海的头发,“你胡说!”

“好好好!你没哭,你没有...我看错了...”

“那你想干什么...”她松开手,赶紧用手背抹干净眼睛周围的泪水。

“我...”迟海一时不知道该说啥,可能是脑子被踢过,一下子转弯了,随之回答:“我睡不着嘛...想和你说说话。”

“就是这样吗。”

“嗯...”

“那...你上来说吧。”她一翻身,背对迟海。

迟海爬上去,躺在她身边,看着天花板,却不知道该说什么,自从回到家里,这还是第一次和迟云这么近,她的床上散发着淡淡的香味,让他一时感到安心无比,这熟悉的味道,让他觉得仿佛回到了婴儿时期,有些时候,气味更能激起人的回忆。

“喂...你不是要说话吗...”她提醒道。

“什么都可以说吗?”

“随你喽。”

“额...”迟海憋了一阵,想问她为何哭泣,却害怕被她踢下去,开不了口,而其他的,却想不出来。

“嗯?”

“嘿嘿...对不起啦,我忘了要说啥了。”

接着迟云一个肘击狠狠地打在迟海的腰部。

“唔...”迟海痛苦地哼出来。

“你无聊啊你!笨蛋迟海!”她在他耳边骂道。

于是他们背对背躺着,沉默着,两人一动不动,甚至能听到对方的心跳,而这心跳居然合拍,一起鼓动着,迟海困了起来,上下眼皮开始打架,就在他快要睡着的时候,迟云开口了。

“你是不是讨厌我。”

“哈啊...”他打个哈欠,“没有啦...”

“那为什么,你一直不和我说话...”

“你一直都很忙,你成绩那么棒,又有那么多的功课要做,还要弹琴跳舞,我怎么好打扰你嘛,而且爸爸知道了一定会骂我的。”迟海吐了吐舌头。

“你不喜欢我这样子吗?”

“你这么坚持的话,一定有你的追求吧,爷爷说过,人各有志,不可以否定他人的奋斗,我觉得你努力的样子,真的很帅。”

“真的吗?”

“真的,我一直都很崇拜你。”

迟云翻了身,迟海的脖子感受到她呼出的气息,痒痒的。

“可是,我也很羡慕你可以那么自由,开开心心地玩耍...”

“那我们一起玩啊,只要你累了,想休息了,我随时都愿意陪着你。”

“你会后悔的,我很不讲理哦...”

“没关系啦。”

“那个...我刚才确实有在哭...但是只哭了一下,刚好被你看到了,所以...”

“我知道。”

“不要告诉别人,好吗?”

“嗯。”

“好了,我要说的话没有了,你还要说吗?”

“不用了,我要说的话,你替我说了大半啦。”

“那...”

“我去睡觉了,晚安啦。”

迟海小心翼翼地起身,爬到床沿,下梯子,而这时迟云却伸出手,抓住他的手腕。

“今次...就...陪我睡嘛。”

“哦...”

他犹豫一下,躺下,背对她,迟云伸出手,穿过他的腰间,轻轻地抱住他,将额头轻轻抵住他的后脑,自然而然的动作,让她终于记起了,在迟海未被爷爷接走前,尚处于婴儿的他们就是这样睡去的。

那一晚过后,迟海拉着她的手将她带到颜无玥的面前,他兴高采烈地说道:

“当当当!隆重向你介绍,这就是我的妹妹!会弹琴跳舞成绩倍儿棒的大美女!迟云小姐!”

她的脸上随之绽放出如桃花般绚烂的笑容,伸出纤细柔软的手,对迟云说道:

“云姐姐好,我叫颜无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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