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介和抚子就先出去了,在外面等着烟染。

烟染是最后一个下车的,因为鱼人上车下车都不是件简单的事情,要把尾巴从离地几十厘米的车辙平稳的放在地上,不用专用的斜板是不行的:鳗鱼的长尾巴并不太怕承重和挤压,甚至尖锐些的小石子都不怕,然而却很怕摔——她们下半身皮厚肉韧,而骨架却不是很结实,算是改造的缺陷之一。

斜板上的烟染终于把尾巴平稳的搁在地面上的时候,就看见了挂在车顶上的芊芊。小猫头鹰还真的悄悄跟来了,连飞都懒得飞,被烟染看见的时候甚至还理直气壮的回瞪了一眼,像是在问这么好的地方你们凭什么留我独守空巢。

烟染笑了,露着洁白干净的一排牙齿。

这的确是个好地方。这个她只来过一次的邻镇,今天样子竟然就变了,像一颗被无数东西挂满的树,完全看不出来本来的样子。张灯结彩的横纵街道上都挂满了花灯和彩条,街道两排新开了不计其数的临时小铺小店,里面卖和玩的东西绝没有重样的;街上三五成群的路人,都是穿着清雅和服的男人女人。

但盖满了这个小镇最多的,其实是声音。沿街两侧小贩和商铺们并不刺耳的吆喝声,风吹过这里树的声音,花和叶掉落的声音……每一种声音像是都有专门的颜色,紧紧的捆在一起,揉捏拼接成一条黄昏渐暗色调下反而渐渐充满生机的花街。

远处似乎还有游行队伍,有悠远的民族声乐随着微风悠悠的传来,即使在人群里也能听出调子。

这一切已经够美了,配上黄昏下金红交加的灿烂天空,只变得更加醉人。烟染把自己脖子上的链子又检查了一下,把另外一头就双手递给了华介;而华介把那头松垮垮的缠在自己腰间,却拉起了她的手,这简直比黄昏还令她沉醉。

“现在六点半……烟花是八点开始的,在河边放,离这里不远。”抚子掏出怀表看了一眼,说。“也只能在这附近等着了,好在这附近能溜达的地方实在不少,你们说呢?”

他们刚从镇边的马厩里出来,那几个士兵也把马放在那里了,索恩带头一路小跑迟来。“……将军。”

“今天是出来玩的,你们晚上回去也不用值班,在这想怎么喝就怎么喝。”华介点一下头,拍了拍索恩的肩。“喝之前你们去把衣服换了,不然像什么样子;没有就去买,账算我的。”

“这怎么敢劳烦将军费心……”后面几个士兵都面露喜色,只有索恩为难了一下。

华介淡淡笑一下。“都是老部下了,讲究什么费心不费心的?九点在这汇合等我。原地解散。”

五个士兵都高兴得很,也不管是不是在街上了,都肩并肩齐齐行军礼的“是”了一声,就三三两两的眼看要散。华介看着他们的背影,突然又说了声。“荷曼。”

他说的声音并不大,但走到最后的荷曼明显听见了,一路小跑回来。“……属下在。”

“我知道你喜欢这里风俗馆的一个姑娘。”华介云淡风轻的说。“如果你去找她的话,我们就不等你回去了;但不准留宿,午夜前回城报道,不然军法处置。解散吧。”

这话说得并不严厉,但代表的很多。所以荷曼看着华介的眼中除了尊敬只有感激,他标标准准的行了个军礼。“是,属下明白。”

“你也太不体恤这几个跟你风里来雨里去这么多年的老部下了。”抚子看着荷曼小跑远去的身影消失在街角,悠悠的出了口气。“天天站岗放哨,我看得出来他们有几个都憋坏了,怎么还不让人家和姑娘过夜?”

“找姑娘事小,留宿事就大了。”华介说,拉着烟染的手,和抚子一起进了花街。“呆的久了被人看见,难免要说军纪涣散不务正业,拉我出来做文章。”

“荒南这地方连个偷邻居菜的都没有,还要什么军纪严明?而且我看啊,也没人想得起来拿你做文章。”抚子说。“你知不知道现在平民眼中你是全东国存在感最低的行省领主了?你看看现在你走在自己领地的大街上,都没人认得出来。”

华介说。“领主不是给人看脸的,要是像修伊那样三岁小孩都认得出来,我今天就不敢来看烟火了。”

“他怎么了?”

“他父亲老来得子,乐得比公主下嫁还高兴,从五岁开始就带他在各种场合抛头露面,十岁的时候就把他的雕像竖在领主城门口了,全领地的人想不认识都难。”华介说,像是被哪个摊位吸引了,拉着烟染的手慢慢朝那边走。“修伊长大了又是个花花大少爷的脾气,什么都喜欢什么都玩,说成全铁象城姑娘的梦中情人,也不是很夸张。他今年跟我同岁,已经一个妻六个妾了,不是豪门小姐就是风俗头牌。”

“那修伊领主跟你比呢?”抚子笑眯眯的。

“同学的时候他就爱和我比了;除了家底,什么都比。”华介说。“从学业到喝酒到战力什么都比;喝酒我当然没他能喝,但他学业也一直追不上我。”

抚子叹了口气。“那战力呢?”

“我说平手,这个没脑子的人偏偏不肯。”

话聊着,已经到了那个摊位面前,是个捞金鱼的棚子,临时搭起来的小地方也很干净。头上缠着头巾的中年老板笑呵呵的出来鞠躬。

“客人们捞金鱼吗?漂亮的金鱼才配得上您身边这两位小姐……”他的话突然尴尬的停住了。

老板隔着柜台看不见烟染的下半身,但鱼人姑娘带了点鳞片的脸颊和耳鳍近看还是无法忽略的——在一条鱼面前劝人捞金鱼不知道算不算礼貌,但一定很奇怪。烟染很难为情的微笑一下,算是回应。

“我想玩了。”抚子很有兴致对老板说。“有座位吗?麻烦您给我们三张网吧。”

捞金鱼钩水球之类的小游戏都是这种烟火祭必不可少的小元素了,钩水球就是用易碎软纸做的纸绳绑着小钩子,去够水里绑了一小节绳子的轻球,纸绳常常入水就断了;捞金鱼就是用套了纸碗的铁圈去捞水里的金鱼,金鱼虽然很轻,但纸碗和纸绳到底哪个更易碎也一直都是千古之谜。

抚子付了三个科恩,老板就拿来三个套了纸碗的铁圈,三个人围着一个小木桶坐下。抚子小心翼翼的第一个伸手去捞,明显是急性子的表现。她还偏偏选了条最壮的金鱼,那鱼一记摆尾,纸碗在碰到它的一瞬间就被拍碎了。

抚子吐吐舌头,表示自己放弃了。华介第二个伸手,男人明显比抚子稳了很多,动作慢的让人忍不住想帮他快点——他的眼睛一直盯在一条鱼上,手里的纸碗小心翼翼的从那金鱼的后面接近,碰住金鱼……但在金鱼离开水面的一刻,纸碗还是不堪重负的碎掉了。

“这是不是太难了……”抚子说,看到烟染的时候却嫣然一笑。“……哎呀,鱼妹妹就靠你啦。”

烟染暗暗咽了口口水,心里有点紧张,其实就忘了鱼捞鱼实在是件很奇怪的事情——她朝水池里慢慢的伸出纸碗去。

鱼对水的了解实在比人类多太多了……虽然她并没有真正的在大海的鱼群里畅游过,但鱼群移动的方式,每条鱼扭动的姿势代表了什么,又会产生怎样的水流,都深深刻在她的灵魂里。就像医生看病人一样,她一眼就能看明白哪条鱼看起来大,但力气是最小最轻的;哪条鱼在的位置水流又最弱,最不容易弄破纸碗,全在她漂亮的金色鱼瞳里。

所以在华介和抚子眼里烟染只是看着水面发呆了几秒,就直挺挺的伸出手去,不快又不慢的捞住一条金鱼;离开水面的时候纸碗稳稳当当的,根本就不像要破的样子。

两个人都长长出了口气,眼睛里要说没有惊奇是假的。小老板笑着拿了玻璃小罐过来,递给烟染。“还是鱼姑娘会捞鱼,据说一条金鱼一个心愿呢……鱼姑娘捞上来了就可以带走了。”

烟染笑着道谢接了过来,把罐子装了水,在手里把玩了片刻却没有把金鱼装进去,有心事的样子。华介突然说。“你带回去养吧,不要紧的。”

“……谢谢主人。”

烟染把金鱼万分小心的从纸碗里倒进玻璃小罐;金鱼很小,但尾鳍飘飘然得很大,红鳞上染着紫,观赏鱼的特点大致都这样。华介牵着烟染,和抚子一起出了这小铺子,烟染双手捧着小罐子,而华介还是拉着烟染的手。“你觉得捞它起来对不起它吗?”

“嗯……是,主人,有一点。”

烟染把头轻轻搁在华介肩头,有点怅然的说。她选这条鱼捞是因为它看起来是鱼群里最安静的,又在水流最弱的鱼群末尾,所以最不容易弄破纸碗;就算现在被捞到了小罐里,看起来也没有着急的游来游去。烟染轻轻的说。“……那群鱼里说不定有它的兄弟姐妹,却因为妾身把它们分开了……很多人觉得我们没什么情感可言,但妾身在变成人之前,还是记得一些事情的。”

她其实并不记得,大海在她记忆里只有隐约的样子,更别提姐妹这种更细致的概念了。

“但你把它捞出来,实际上是救了它;不然的话,它们在那池子里就只能被更差的人捞走,不然就会死。”华介说。“你比我懂鱼,你看它还能活多久?”

烟染其实不懂金鱼,但看一条鱼是幼年还是青年还是老年实在是太简单了。把罐子举到自己面前,认真的看了很久,才抬头认真的说。“主人,它还是个年轻的女孩子呢,能活很久。”

“那你就把它带回去……你的名字是流火起的,就让流火也给这条金鱼也起个名字。”华介凑过去,贴着烟染的耳鳍小声说。“我养你,你养她……等到明年这个时候,要是它还在的话,我就把它送去也做成鱼人来陪你。””

烟染的心里就是已经炸开了一朵烟花一样,如果有脚的话,她早就蹦起来了。“……谢谢主人!”

话音未落,她当着抚子的面,就已经勾住华介的脖子,又深又用力的接吻上去;鱼人姑娘就连内颚都差一点激动得张开,就算再宠着自家鱼的男主人,也不会让鱼在大庭广众下做这么开放的举动的。

抚子也在华介身边停下,气定神闲的微笑看着两个在大街上深深接吻的人。

但华介看起来一点都不在乎。他就像抚子前几天抱着烟染那样,有力的胳膊搂着鱼人姑娘又细又曼妙的腰,把她又抱了起来,她常碰地面的那截尾巴已经高高的离地了,但烟染心里一点都不害怕;如果不是自己太重,她甚至都想把整条尾巴都紧紧的缠在华介身上;两人的唇分开的时候,烟染的脸早就已经全红了。

“烟染喜欢主人……”她看着华介的脸,小小的声音里,像是还带了一点哭腔。“……烟染喜欢主人,烟染是主人的鱼,烟染要陪主人一辈子。”

华介的手指抚过她纤秀的眉毛,轻轻说。“我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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