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完我的述说,颜先生无奈地耸肩,冬日清冷的早晨,她却只穿着单薄的T恤衫,一耸肩,宽松的衣服就耷拉到一边去,她小声说道:“如果你不去找她,那才是最糟糕的结果。”

“你认为她能够接受这种失败吗?而我,拿着对她来说是耻辱的胜利站在她的面前,那简直就是赤裸裸的羞辱!”

“羞辱失败者是胜利者的特权,你有资格那么做,你赢了。”

“她不会接受的!”

“不会接受你就强迫她接受!你是兄长!你是她哥哥,你是她除了父母之外唯一的亲人!”颜先生脸上的表情认真得可怕,让我想到了战争电影里的魔鬼司令,“去吧迟海!洗个澡,换上一身漂漂亮亮的行头,把肚子吃得饱饱的,带着无懈可击的微笑,精神抖擞地出现在她面前,告诉她你不是一个怂蛋!你是她坚定可靠的大哥,什么都不用做,只要对她微笑就好了!去吧,GO!GO!GO!百城联赛的冠军!帅气的战队队长!将走投无路的妹妹抱在怀里!完美的剧情!冲啊!”

颜先生一边说,一边动手将我从沙发里拎出来,往浴室赶。

“开什么玩笑...”我百般不情愿地扭动身体不愿动身,“我才不要...”

“洗个热水澡!精神就是好!”她不管我的意愿,将我的衣服不由分说地拔下来。

“喂喂喂!不要脱我衣服!搞什么啊!”我拗不过她,“我自己脱!我自己脱行了吧。”

她打开浴室的门,将我推进去,只将脑袋凑进来,说道:“我去给你拿衣服,你好好地泡个澡,好好地想想我的话,想想自己该怎么做。”说完后,她将门拉上。

浴缸里居然已经放满了热水,热气蒸腾,模糊了我的视线,我的脸在镜子里朦朦胧胧的,仿佛浸水的素描,看不出是喜是忧,我喟叹一声,脱掉所有的衣服,将自己沉进浴缸里。

迟云在住院的这一周里,我一次也没有去看她,就因为自己对结果的恐惧和绝望,如果说世界上所有的哥哥都有一个成绩单,那么分数最低的人,恐怕就是我了。温暖略烫的水包裹着我,让我在房间里发酵了一周的迟钝血液恢复了一点活力,苍白的手背终于有了血色,这时候才感觉自己还活着,不是一具行尸走肉。思维再一次回到了我和她绝交的那一晚,她的话一字一句地在我的脑海里回响,那些话,我一个字都没忘,她觉得我从来都没有关心过她,哪怕我对她有求必应,她都认为她是我的影子,是我的附属物。

我将脑袋躺进水中,让全身都浸在水下。

是的,从前的自己,大多数时候,确实,没有关心过她。她光芒万丈,深受父亲重视,她将本该我去承担的责任全部分担了,我沉沦下去,她努力下去,我除了享受家境优越带来的物质生活,没有任何独自的思考,而她,不断地证明自己是配得上这一切的,她在为父亲长脸,为家族争光——迟家不是暴发户,迟家的孩子不但有教养,而且是最优秀的人才。她清楚家族的辉煌不是积淀而来的稳定盛世,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成为一片废墟,她释放光芒,我躲在她身后的阴影里,独自享乐,而且,还拿这些触手可及的东西应付她,看起来是百般呵护,实则,是漫不经心的敷衍。

她不是影子,我才是。

这一切还可以挽回吗?她对我死心了吗?

脑海里的画面再次转变,这一次是去年的圣诞节,我带着她从无聊的生日宴会里逃出来,在喧闹的大街上,穿过熙熙攘攘的人流,我牵着她的手,将她带去那棵圣诞树下,十层楼那么高的圣诞树,我和她像一对傻子那样张着嘴巴抬头望着不见顶的圣诞树,我看了半天,数了两遍圣诞树的层数,确定是十层后,回过头,才发现她早就没有抬头看了,而是怔怔地看着我。

脑袋从水里探出,我大口大口地呼吸。

“以后的生日,我们都在一起,好不好?”她说。

“嗯?从前不都是在一起的么?”我看着圣诞树的彩灯在她的侧容上投下的各色光晕,无论怎样艳丽的光,都掩盖不住她皮肤本身的白。

她用手指按在自己的胸口,说道:“那不一样,以前过生日的时候,你的心不在这里,”然后她再把我的手拿起来,放在她的胸口,仿佛在感受我手心的温度。

“现在就在这里。”她笑着说。

心中仿佛被拨动了某一根弦,我慌乱地抽回手,望向别处,我语气断续地说:“那边...那边好像有游行诶,我们去看看吧,走!”

“嗯。”

今年的生日,我也和她在一起,在万众瞩目的舞台中央,我没有食言,我和她在一起,真的在一起,我的心,紧紧地跟随着她,哪怕她已经对我恨之入骨。

我从浴缸里站起来,用浴巾擦拭身体,门口的架子上放好了颜先生为我选好的衣物,我拿进来,穿好,走到颜先生的身边,她在客厅里喝咖啡。

“我这就去找她,把她带回来。”

“先吃个早饭吧,我已经准备好了。”

吃过早饭,颜先生告诉我,她在这一周的时间内密切地关注着医院里的迟云,她得知今天就是她出院的日子,就是这么凑巧,我刚好从房间里出来,结束了自己的禁闭。

“她在医院里吃过午饭之后,在阳光明媚的下午出院,去吧,把她带回来。”

“我一定会的,谢谢你,颜先生。”

我搭乘公交车去往市二医院,这是一个晴朗的周四,冬日的太阳温柔和煦,阳光覆盖在皮肤上的感觉像是被一双温暖的大手抚摸着,我心里没有忐忑,没有焦灼,没有绝望,只有平平淡淡的思绪在蔓延。下了公交车,我沿着人行道走向不远处的住院部,我拿出手机,先给吴昊然打了个电话,得知我的来意,吴昊然陷入一阵沉默,然后表示他理解我的做法,他会尽量帮我,不会告诉她我已经守在外面。

我在住院部大楼的外面站了一个多小时,等待她的出现,在一点钟的时候,我看到她背着书包从大厅走了出来,穿着藏青色的外套,米黄色的圆领毛衣,头发扎成一束马尾披在身后,看起来精神还不错,她身边跟着吴昊然,我走过去,走向她。

她和我的距离越来越近。

微笑就够了——颜先生的话在我耳边响起。

啪。

她毫不犹豫地给了我一耳光,这声音在大厅里显得异常清脆,从声音的角度来分析,这无疑是个完美的耳光,干净利落,声音动听且不拖泥带水。

我的微笑还僵在脸上,场面一时很尴尬,吴昊然站在一边干咳了一声,我才回过神来。

“面对接你回家的兄长,这就是你的问候?”我一只手捂着红红的右脸颊,委屈地说。

“这是对你当初抛弃我的惩罚。”她面无表情地说,“没有想到你还有脸出现在我面前,我对你改观了,你的脸皮还真厚。”

“当初的选择是无奈之举,我不想再解释下去了,你耳光也打了,也清楚我的来意,那么,跟我回家。”

“呵,”她冷笑一声,“我可记得那一晚你可是哭喊着大叫:从今以后我再也不要听你说一句话!”她装模作样地学起了我的动作,还蛮像的,“现在怎么啦?腆着脸来反悔?你算男人么你?”

“对啊,我反悔了,我不算男人,因为我是男孩,好男孩,GOOD BOY。”我脸红耳赤地狡辩道。

吴昊然在一边对我竖起了大拇指。

“你说你怎么就这么贱呢?”迟云双手叉腰,“不要我的是你,不管我的是你,千方百计阻挠我的还是你,到这时候,企图让前面全都不作数的同样是你,你把你当成什么了?凭什么啊你!迟海!凭什么啊!”

“就凭我是你哥。”

“哥?呵呵,你关心过我吗?没有,你从头到尾都没有在意过我,你可以那么随便地不要我,现在也可以一脸无所谓的要我跟你走,对不起,我无法接受,这些事情发生一次就够了,我再也不要体验第二次。”她转身看了吴昊然一眼,然后从我身边走过,吴昊然为难地看我一眼,然后跟过去。

“对,作为兄长我确实很失职,我是个混蛋,”我对着逐渐远去的她说道,“从小到大我就在逃避自己本该担负的责任,全都甩给你,我明白你那一晚那些话的意思,我不反驳你所有的叱责,但是唯有一点我不能承认,那就是我不在意你。”

她停下脚步,背对我站在那里。

“从前我也不知道我有多需要你,因为那时候你一直在我身边,爸妈出事以后我单纯的以为自己离开梁家,他们就可以给你家的温暖,这是我最大的错误,我没有料到,他们会那样对你,也没有料到,我无法忍受没有你的生活,更无法想到,你同样需要我。”

“我才不需要你!”她转过身来,大声对我吼道。

“我知道你的想法,我是你哥,”我说,“你也知道我的想法,你是我妹妹。”

“那你为什么...直到今天才来接我...”她眼睛发红,咬着下唇,“你既然知道,知道我...需要你,我无家可归,没人要我,爸妈不要我,舅妈不要我,为什么...为什么到现在才...”

“我...”

“我一直以为你也不要我了...”她眼里流出泪水,“我都已经准备好当一个没人要的孩子了...”

我走过去,抱住她。

“这不是来接你了吗,虽然晚了点。”

“你真不要脸...”她将我头埋在我怀里,哭着说。

“脸皮没有你重要,我不要脸,不要脸。”

“你什么都和我作对...什么都...”

“以后不会了,我保证。”

“你还背着我谈了女朋友...还差点接吻了...”她哭得越来越厉害。

“啊?没有的事!绝没有的事!我拿命作保,我绝没有谈女朋友!”

“那个...那个...头发像方面便的女人!”她抬起头,泪眼朦胧地瞪着我。

我心里一沉,她咋知道林蕊?????

“那只是普通同学,算是...一般般的普通朋友。”我认真地说,生怕她误会。

“真的?”她不哭了,但胸口还是一抽一抽的。

我从口袋里拿出纸巾,擦干净她眼眶周围的湿润,“真的,千真万确,你不信可以问季微。”

“学习第一,不准谈恋爱。”她揉了揉眼睛。

“对对对,您说得对。”

吴昊然将手上提着的行李递给我,对我笑了笑,然后不声不响地离去,我感激地对他点了点头,迟云还在神经质地喋喋不休,没有注意到吴昊然的离去,她似乎被憋坏了,各种抱怨和吐槽层出不穷。

“打游戏你不是我的对手,你必须承认。”

“嗯,毫无疑问。”

“所以决赛那场比赛,要不是我昏过去,你不可能赢我的。”

“当然,还好我运气好。”

“所以相当于赢的人还是我。”

“那可不是吗,所以我连一分钱的奖金都没拿,全分给队友了。”

“啥?你疯了吗!”她激动地拽起我的衣领,“几万块你不要了?你还当自己大款啊你!”

“我组队前就答应了人家嘛,要不然谁跟我组队呢?”

“服了你!败家仔!”她松开手,直摇头,“我还想买几件衣服来着...奖金也没了...”

“放心,省吃俭用都给你买。”

我和她一边你来我往地吐槽(她单方面吐槽我),一边慢慢地往家里走,她有说不完的话,似乎要把长时间堵在喉咙的话全部倒出来,我不敢怠慢,用心地和她聊。

我一点都不烦,哪怕陪她就这样聊到下一个元旦,我都不会嫌烦,我紧紧牵着她的手,生怕她下一刻就跑了。

“轻点儿!”她用大拇指的指甲扎了下我的肉。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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