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疲力竭的少女是在叶未白的搀扶下,走进那间木屋的。

嘎吱——

木门发出的腐朽声音,还有噗噗而落的灰尘,无不表明着这间房屋久无人住。

当艾琳抬起脚,跨进房门的一瞬间,她感觉到了一股莫名的剥离感——有什么无形的、庞大的手,将她身上某样贴的紧紧的“膜”撕了下来。

少女打了个冷颤,下意识停住了脚步,心中那好不容易按捺下来的恐惧又要升腾而起,而就在这时,黑发少年轻声开了口。

“不看看么?”他说。

少女茫然地抬起头,扫视了一遍这座小木屋的内部空间。

昏暗的空间中,一盏油灯默默燃烧,悄然无息地洒落着黯淡的熏黄色光芒,光芒勾勒着屋中的摆设。

一套桌椅,一张小床,桌椅摆在墙角,桌上还有两副碗筷,床上则是摆有叠得整整齐齐的被子。

除了那些家具上面肉眼可见的厚厚一层灰霾,无论怎么看,都是再普通不过的家庭环境罢了。

如此普遍,以至于艾琳眼前一阵恍惚,既视感涌上心头——她似乎在哪里见过这一幕。

“很普通啊,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啊。”她抬起头看向叶未白,眼神中带着自己都未曾意识到的哀求与恐惧。

叶未白并未回应她的眼神,而是指了指正对着的那面墙,墙上挂着一幅被灰尘蒙住的字画。

他轻声说,“在那里。”

然后他松开了搀扶着艾琳的手,声音变得生冷,“去看吧——艾琳。”

“白师……”少女险些跌倒在地,她的手撑着一旁的墙才站稳,她回过头来看向白师。

这次叶未白回应了她的眼神,他漆黑如墨的双眸凝视着她即使在这昏暗的房间中依旧金光熠熠的双瞳,道:“去看吧——【英雄王】。”

对于此时此刻的艾琳而言,【英雄王】这简单三个字该孕育了多么巨大、扭曲而又庞然的力量啊。

就如同重重一锤,猛然敲击在艾琳心口,她心跳加速、瞳孔骤缩、口干舌燥,眼前一片眩晕,踉跄着后退了好几步,手慌乱地想要搀扶什么东西。

然后她的背部碰到了墙面,手也触摸到了那副画。

只是指尖轻轻触碰到,却仿佛一整只手臂都掉进了熔炉中又或者是冰窖里,那彻骨的疼痛令她几乎是第一时间就缩回了手臂。

“你要逃么?”黑色的【魔王】看着那脆弱的【英雄王】,说道,“你要看也不看就逃走么?我的【英雄王】大人。”

叶未白的声音带着微微的嘲讽。

“……不。”

少女何曾感受过白师这样的激将法,她咬牙,转身,手掌战栗着放在了画面上,然后毫无拖泥带水、干脆利落地从左到右刷过,拭去了画面上厚重的灰尘,随着她的手拭去那灰尘,少女再一次感觉到了那阵“剥离感”,身体有什么本不属于她的“东西”正在一点点被蒸发掉,那感觉是如此真实,以至于艾琳真的觉得自己的身体陡然变得轻盈起来。

她微微舒了一口气,也吹去了掌心的灰尘,再抬头,她看到了让她头晕目眩的几个字——

【魔王的巢穴】。

在这一瞬间,艾琳的呼吸,乃至心跳都停止了。

“什、什么意思?”仿佛是一个世纪后,少女才终于吐出了那口被屏住的浊气,语气中充斥着茫然与惊惧。

她转过身来,盯向叶未白。

“字面意思。”他言简意赅。

“不——可是——”少女再次扫视一遍这个房间,但这一次她右手握剑,双肩高耸,身体浑身上下肌肉紧绷,她那战栗的双瞳中写满了惊悚,这间房屋还是那般宁静普通,但在少女此刻的眼中却是杀机四伏、暗流涌动——【魔王】这个词语本身就是【恐惧】的化身。

叶未白说,“不一样吧?”

“什,什么?”

“只是被赋予了一个称呼,本质未变,但是落在眼中已经是截然不同的事与物了,对吧?”

艾琳一怔。

“更何况,我们本来就是来找【魔王】的不是么?”叶未白说道,“为何此刻却又因此感到恐惧?”

少女的呼吸还是有些急促,但是那紧绷的精神却稍微有所缓解,白师的话并不能让她内心真正的得到释放,但只是听着白师的声音,艾琳就已经觉得足以抚慰心灵了。

正如之前在木屋外那没来由的恐惧,其实艾琳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恐惧什么,她在之前那竞技场中央就已经祈祷这个【世界】的【魔王】快些降临吧,她本来应当欣喜于与【魔王】的遭遇才对——但是当真正要直面【魔王】的时刻来临了,她的内心却是如此不安。

那不安源自于【魔王】,但却似乎并不是【魔王】本身,而是更加深邃而又诡异的【真相】。那真相应当被藏得很好的才对,但随着她慢慢接近【魔王】,附在那真相之上的黑幕就要被拿去了。

黑幕下面会是……什么?

艾琳打了个寒战,她强行让自己转移了念头。

“白师,它……【魔王】会在哪里?”少女问道。

“在这里。”指着这里,叶未白说道,“【魔王】当然是在【魔王的巢穴】。”

叶未白说的是如此理所当然,以至于少女说不出话来。

“实际上,每一任的【魔王】都是。”叶未白淡淡地说着上古的辛秘,“从第一任——到上一任——以及这一任第9679任【魔王】,全部都诞生于【魔王的巢穴】。”

少女睁大了眼睛,吃惊道,“全部都在这个小木屋?”她难以想象,传说中邪恶与黑暗所凝聚而成的【魔王】,那位仅仅只是声音与影响就可以污染人纯洁心灵的恐怖存在,竟然是诞生于这种小小的、简单的木屋——就像是【魔王】只是再普通不过的人类罢了。

“是因为这里是——【魔女之林】么?”艾琳问道。

“不。与地点无关。”但是叶未白摇头,“这里是【魔王的巢穴】,但若是不诞生【魔王】,它就不过是普通的木屋。实际上,【巢穴】可以是任何地方,华丽的皇宫也好、车水马龙的街道也好、神圣的教会圣殿也好……熙熙攘攘、人声鼎沸的竞技场也好……只要是【魔王】诞生之地,都可以是【巢穴】。”

在听到叶未白说出“熙熙攘攘、人声鼎沸的竞技场”的时候,少女的神情明显紧绷了,她立刻就想到了她正是在竞技场邂逅了白师,也是从那时候起,她的人生开始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艾琳又想起了,白师垂眸轻声问她是否相信【魔王】就在她身边时候的景象。白师第一次问出这个问题是在英雄王的庄园内,第二次则是在【魔女之林】中的不久之前,每一次白师提问的时候都面容平静,就像是在聊家常。但此刻的艾琳想起来,却忍不住浑身都在发抖。

“白、白师!”艾琳慌乱地开了口,却一时之间不知道该说什么,过了好久才问道,“我们——”

但是叶未白却不肯就这么放过她,“艾琳,你知道现在【魔王】在哪里么?”

之前艾琳问的是【魔王】会在哪里,而叶未白问的是——【魔王】现在在哪里。

“我……”

这个问题是如此的尖锐锋利,艾琳答不上来,她只是拿哀求的眼神看着叶未白,那眼神就一如之前她哀求叶未白不要再说“【魔王】可能就在她身边”这种话时候的绝望。

可是这次,叶未白还是开了口。

“就在这里。”他一顿,迎着少女那迅速蒙上了一层阴霾的双瞳,轻声道,“【魔王】,现在就在这里。”

他圈了圈这间只有他与艾琳的屋子,又重复了一遍,“【魔王】现在就在这个小木屋里面。”

“白师……”少女咬着唇,握紧拳头,苦涩地开了口,“之前明明说好的——明明说好的——”

她痛苦地闭上眼,摇着头,“说好不再讲这种话的。”

叶未白微笑着换了个话题,“艾琳,你知道【魔王】会出现在这间屋子的哪个角落么?”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少女拼命摇着头,泪水迅速从眼眶中涌动而出。

叶未白走上前去,他抽出了一旁插在桌子下面的椅子,挥手间掸去了上面的灰尘,露出下面那夹杂着一丝丝金色纹路的木头材质,放到了少女身前。

然后看着那哭得稀里哗啦的少女,他轻轻悠悠地叹了口气,抚摸着少女的肩头,凝视着那张写着【魔王的巢穴】的字画良久,才说道,“坐吧。”

叶未白在说出“坐吧”这两字的时候,看似轻柔,但实则可谓是用尽了全身所有的力量,那更多是心灵上的力量,与肉体的力量不同,有时候耗尽心灵全部能量甚至只需要一个眼神或者一个表情。

面对白师的话,艾琳照做了——她总是这样,从见到白师开始,从她沐浴在白师的背影后开始,她就未怀疑过白师任何事情,白师为她做的、要求她做的,总归都是为了她好的。而在失去了唯一的亲人后,白师已经成为了她仅存的支柱。无论白师让她去做什么,她都不会拒绝的,更何况只是……坐下去呢?

于是,还在哭泣着的少女,乖乖得坐了下去。

而随着少女坐下去,叶未白也半蹲了下去,让自己的视线与少女平齐。

黑发少年凝视着金发少女,说出了接下来决定了整个【世界】命运的话。

“艾琳。你喜欢当【英雄王】么?”拭去了少女的泪水,然后轻柔地握住了少女柔软的手,叶未白问道。

少女怔住了,不是“想当【英雄王】么”,而是——“喜欢当【英雄王】么?”

这还是第一次听到有人这么问她,那轻松的语气就像是在问她喜不喜欢吃甜甜圈,喜不喜欢看侦探小说,喜不喜欢花卉一样。

语言是何其有魅力的存在的。明明只是简单地换了个词语,但是语境却可以截然不同。

如果有人问她愿不愿意当【英雄王】,她会说愿意,如果是白师问,她会犹豫片刻,然后答案不变——就像之前无数次。但此刻,问到“喜不喜欢”的时候,少女总觉得,毫无理由地,毫无逻辑地,毫无负担地,她可以非常坦率地将心中的话脱口而出。

因为她真得不喜欢。

这么想着,她便说出了口:“我不喜欢当【英雄王】——非常不喜欢。”

“好的。”叶未白点头,然后轻声道:“那就让我来当吧。”

少女的眼睛睁大,“什、什么?”

“我是说,恭喜你,艾琳。”叶未白伸出手抚摸着少女美好的侧脸,微笑道,“你成功变成【魔王】了哦。”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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