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昊然看着沉默的迟云,依旧难以相信自己还能有机会单独和她在一起,哪怕对方眼里根本就没有他,这四十层高的楼顶,如同最接近天堂的台阶,漂浮在现实的龃龉之上,只剩下他唯一的真理:迟云。

是如何再次与她站在一起呢?吴昊然觉得这是上天的一个玩笑,命运的一个急转弯。他想起了两个小时前自己消沉的意志,面如死灰地在街上游荡。

他无法忘记那个傍晚,自己有生以来最失败的一幕,他如今明白自己之前是浑浑噩噩活着的,像个长不大的白痴,那一场失败是让他陡然成长的开始,很长一段时间,他无法接受自己的告白被迟云以那种方式拒绝。

毫不留情地,冷血的,一针见血地把他的龌蹉赤裸裸地剥开,她明白自己是看上了那张美丽的脸,她明白自己把她当成了那些情窦初开的蠢丫头,她明白自己只有光鲜的外壳而内在是一坨浆糊,她还冷酷地全部说了出来。

那一刻吴昊然想死的心都有。

他把一头很流行的非主流长发干脆地剪掉,然后去理发店推了个平头,他不再自以为是地做出那些从前认为很帅的行为,接着,他慢慢地认为和那些狐朋狗友混在一起也非常无聊,除了打架就是抽烟逃课,他开始疏远那些人,开始拿起从前不屑一顾的书籍。

他能够静下心看完一本本书,不论是课内课外,他都看,被他扔到房间角落的教科书被翻出来彻夜重读,看得越多,他越觉得之前自己是个弱智。

他的朋友都觉得他疯了,撞了邪,居然开始学习了,不逃课了,下课后在厕所的抽烟聚会也缺席了,鬼知道这人经历了什么。

当一个人彻底认识到自己的愚蠢,那么这一刻就是进步(觉醒)的开始。

迟云为他铺开了第一步,让他认识到自己蠢,第二步,却是由迟海完成。

他救下了被混混殴打的迟海,为什么帮他,他不好意思承认是因为这个挨打的人容貌和迟云极其相似,迟海对待力量(暴力)的态度令他惊讶,让他开始反思,自己从前和其他人打来打去到底为了什么,有什么意义,对自己有什么好处,难道社会真的就像古惑仔电影里那样?难道自己今天打了一个人就代表自己很优秀,就高人一等?整天叫嚷着砍人真的就很帅?

吴昊然最好的朋友,龙强,早就发现了他的变化,他们虽然不是一个学校,但是经常逃课出去瞎混,龙强对待吴昊然的转变非常宽容,对此他一点也不奇怪,甚至警告其他人不准去打扰吴昊然,这也是吴昊然可以安稳退出的原因,所以现在他们依旧是好朋友,只不过走的路再不相同。

这个周日,吴昊然早早地起床,帮助爷爷打理诊所,在周末,来就诊的人比平时多,大都是附近的老头老太太来开一剂中药或是看看感冒咳嗽,他得帮着爷爷接待病人,吴昊然是个很有耐心的人,养成这种耐心的习惯,就是在长期接待老年病人的时候养成的,所以他当初才能持续为迟云送一个多月的饮料,如果不是告白失败,估计送到毕业他都能坚持。

老人们看到吴昊然剪了一头规矩的发型,穿着也白白净净的,不再花里胡哨,都笑着说这孩子终于长大了,只有他爷爷嘟囔道:他现在这德行我看着居然还不习惯。引得大家哈哈大笑。在最后的病人离去后,上午已经过去,他又去烹饪午饭,爷孙俩在店外的太阳坝子下悠闲地享用了午餐。待爷爷午睡后,他拨通了父母的电话,这是国际长途。

为了省钱,一切问题从简,一分钟后挂断通话。

一通电话,他的脸色变得苍白,心情跌落谷底,今年父母依旧无法回国过年。

其实他早就猜到了,因为在境外修建桥梁的父母应该在十月初就结束一个工期的工作回到家里,待到明年三月份才继续出国工作,而现在十一月都快结束了,父母一点返回的迹象都没有。带着一丝侥幸,他还是打了国际长途确认情况,这当然是自讨难过。

今年的除夕,依旧是和爷爷在这个门市里冷冷清清地度过。

他想出门走走,于是拉下诊所的卷帘门,双手揣在卫衣兜里,低着头上了街。他像从前那样闲逛,只是身边没有小弟,没有斜着身子装酷,嘴里没有叼着烟,现在的他,是单纯的散心。一开始他很想给龙强打电话,让他出来陪自己聊聊,可是手机拿出来又放了回去。

这是个小城,小到什么程度呢,做三轮车横穿整个城市只需要一个半钟头,城南走到城北,也只需要一个下午。吴昊然不是土生土长的本地人,他的老家在紧邻的另个一城市,他住到爷爷家的时候也有十岁了,到如今不过六个年头,就算如此,他对这个城市的感情还是很深,他早已走遍这里的大街小巷,习惯了小城的慢节奏,习惯了总是不干净的街道,习惯了随时呼啸而过沾满灰尘的货车,他沿着不怎么清晰的脉络行走其间,不知道哪一个街口会拥有让他停下脚步的风景。

人与人就是城市的血液,在街道组成的血管之中流动,这个城市的血液不怎么燥热,但依旧在流淌,只是吴昊然不知道,像他这样没有目的地的血红细胞到底有几个,他已经明白他这样的存在影响不到这个世界任何的东西,曾以为全世界以自身为中心,如今知晓本身不过沙海一粒微尘,多一粒,少一粒,对转动的世界来说造不成一丝阻力。

因为父母的事,他一时伤心得难以自持,已经两年没有见到过父母,自己过得像个孤儿,难道赚钱就比他这个儿子还要重要吗?曾经变成那种不良少年,潜意识里不就是希望父母可以为此放弃国外的工作回到他的身边吗?

他悲哀地发现自己连最亲近的父母都影响不了,何况是这个世界,何况是倾慕的迟云。

哪里都没有可以让他停下脚步的风景,只是日复一日冷热交替的昼夜。

少年第一次对自己产生了无力感,如今的自己,什么都不是。

一个又一个的街道,一个又一个的十字路口,千篇一律的行人车流,不变的冰冷的空气。

而她的出现,就如同循环播放的曲子产生了变调,具有了别具一格的生命,吴昊然停下了脚步,在不知名却熟悉的某个巷子,迟云迎面走来。

她面无表情地走着,躯壳严严实实地,密封着所有情绪和思想,没有因为吴昊然而减慢脚步,也没有看他一眼,就这样走过他的身边。

吴昊然回过头,看着她慢慢走远,想说什么,却咬牙俯首。

而这时候,迟云的脚步声却停止了,吴昊然站在原地不敢动,他确信迟云没有再走动,于是小心翼翼地转身,果然,迟云正看着他。

“吴昊然?”她开口问。

“好久不见...”他尴尬地笑。

“我差点没认出来,”她的嗓音有点沙哑,“看来那天我果然说得太过了。”

“没有!”吴昊然立刻否认,“你说得很对,一点都不过,让我明白了很多事。”

“我也明白了很多事。”

因为他不知该继续说些什么,于是两人陷入了沉默,站在小巷子中央,阳光斜切进来,照亮她半张脸,更加凸显出五官纵面精致完美的起伏,如希腊大理石雕塑般,连时光都无法让其褪色。

“那...我先走一步,回见。”他最终这么说,这无疑是逃避。

“等下。”

“什么...”

“你现在有空吗,能陪我走走?”她的声音一直嘶哑着,和往日不同。

“能。”

于是,极其简单的对话之后,无意义的闲逛,由一个人增加到了两个,只是这无意义的闲逛在吴昊然看来,显然比之前好上千万倍,他愿意永远这样逛下去。

没有谈话,没有眼神交流,只是走,单纯的散步,他跟在迟云身后斜右手边,看着迟云精巧的耳朵,还有那可爱的耳垂,特别是耳朵到脖子和下巴连接那里,那个弧度好看得要命,因为视线的集中,他一头撞在电线杆上。

迟云好笑地回头看了看他的憨态,摇头而笑。

他们一路走到经贸大厦,那栋全市最高建筑,也是最失败的烂尾楼。

“有兴趣到高处看看吗?”迟云问。

“你喜欢的话就尽管去,我会跟着你。”

于是,他们爬上了这座高耸的墓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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