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上没有快乐与痛苦,只有一种状况与另一种状况的比较。

某个或许是世界第一的复仇者这么说过。

既然是在孤独与绝望中历尽困顿苦痛的他,这番话的论点必然无可辩驳。

若是从中延伸开去,那么,成年人之于青春逝去的惋惜与自身所谓艰辛痛苦的哀叹就显得全无任何道理。

青春时代绝不幸福,疏漏多端而懦弱无比的回忆将曾被激素所填满的空洞荒原剥皮去骨,也将自己曾怀着对一切未知与不确信的恐惧于其中依旧迈步前行的苦恼淡化殆尽——之后,他们才敢将之唤起,与自己的今日相比。在这之后,或是就此躲进往日融化薄冰般虚幻纯净的安全感间,又或是炫耀自己今日的痛苦来作为自我证明式的骄傲。

那么,从这层意义上说,此等哀叹正是本能级别的恶劣行径,与人类百般克制至今的种种原罪毫无二致。

——这往后的事且先不提。

这张虚伪又毫不关心的丑恶面孔,若是依这样揣测,想必一定痛苦不堪。

在自己短暂的生命终于要迎来终点时,我看着面前的少年漠不关心的模样,一面不无怜悯地这样想着,一面也总算明白了镜海小姐选择与他同在的缘由。

至于我自己。

空洞腐朽的我自己。

恶劣而心胸狭隘的我自己。

是了,是了,是了——如果这么想,我一定不配和他相提并论。

于是,问题就只剩下一个。

想到这里,我用尚且完好的右手扶了扶戴在头上的耳机。

在发作时无数次握紧到疼痛的孱弱臂骨终于如我所料地轻易折断其一,和血肉暴露在空气下渐渐将内容物风干。

好在另一只手依旧堪用。

数年的佩戴让耳罩的绒布变得脏污,沾满指痕的黑色塑料外壳早就布满裂痕,在被她击倒在地后,更是如龟裂的冻伤那样四处绽开,无法愈合。

好在音乐还在依稀播放。

十二月与九月,爱与觊觎。

我讲不出什么完整的原因,但触碰这些裂痕和污垢时而能让我的心跳加快,近似于夜间毫无对象的暗自懊悔。

听起来不是什么好事,但是只有在这种情况下,我才总算能明明白白地感觉到自己作为人的意识,想着,“啊,原来我在这里,原来我在做这件事”。

 我在自己家里,做着临死前的梦。

准确无误,那么来想想那个问题吧。

趁着还能感觉到自己的咽喉,我咽下唾沫,最后呼吸一次。

……

我到底想要什么?

--

在车厢内度过了一段时间,上车前所发生的异样所带来的难堪和不安总算降低到了可以暂时不管的程度。

眼下还有更重要的事情去做。反正自己也不用担心生命危险,看起来像是脑部健康问题的微妙情况还是等到一切结束再考虑是怎么回事好。

虽然也不是真的多重要了。

已经被归入“镜海”下的陌生号码在途中又发来的两条信息,一条询问我的状况,一条询问她给我买来的手机的状况。我懒得回复,任由屏幕在口袋里亮了又暗。

之后的路程并无任何值得赘述之处,在一段称得上乏味至极的路途之后我便独自下车。

目的地是横贯下川的蒲河旁的某所高层公寓,进入正门时没有注意小区名称,想来离不开滨江二字。

没什么人会选择在十二月的湿冷夜晚依旧出门欣赏夜间江景,这让楼宇间的步道和外界同样冷清。形制相同的公寓楼并排而立,不见月光,便如提坦的漆黑墓碑那般通天而去。

本以为自己要进入的公寓起码会藏在深处,或是与其他大楼格格不入地显得破旧恐怖——且不论这些楼宇本身在晚上是否已经足够恐怖,我的猜想反正是错了:左手边第三栋,大门泛着新漆的气味。

楼层是11楼,门牌是02室。并没有13,18,4,或者666这些可能会让我真的变成都市传说主角永远迷失在电梯里的数字。

虽然最后一个怎么说也不会出现。

我站在门口,对着嵌在右手边的传呼机输入数字。

虚拟感严重到几近遥远的拨号音响过四声,对侧的话筒总算被人接起。

“我是……”

咔嗒。

面前的大门一声机关的闷响。

“开了吗?”

扬声器内传来与我年龄相仿的变声期语调,沙哑的特质在失真传递下变本加厉。

这就是我要面对的怪物的声音吗。倒也不错,毕竟获得不死身的少年在这世界上未必就是独一份,再者真若如此,他二话不说就为陌生人开门的行为也就能够理解。

我拉动门把,崭新更换的大门毫无迟滞,沿门栓安静转动开来。

“啊,开着的。”

“好。那,我等着你。”

听起来并不像那栋宅邸内的癫狂母女,也不像不由分说便将我分尸的不明怪物,冷静而冷漠,可能不善与陌生人交流,但绝不像是什么失去理性的人会有的语调。

或许,只是或许,和上次不同,我并不是来杀或者被杀的。

镜海只是想让我来和某个和我有同样遭遇的少年交个朋友。毕竟她并未交待过我来此地的具体事项,我不过是在拿自己先前的异常遭遇与她模糊不清的暗示擅自独断,而她在话筒中的告诫可能也只是想让我不要把自己将面对的对象当作先前持有敌意的对手。

如果真是这样就太好了。今晚要聊些什么呢。

我步行至大堂后的电梯门前,按下按键等待的同时,开始为自己的想法而放松身心。

泛白的廊灯映着走道闪烁,缺乏暖意与安定,本应像先前的任何景物那样令我继续感到压抑,但开始带着希望的我并未生出什么感想。

银色的双开式门扉照出我的影子,大约是因为表面的扭曲,嘴部的模糊映像显得扭曲。

于是,在我走进电梯内前,盲目乐观的我总算又生出一个让人不安的想法。

像是在对那么想的我嗤笑一样。

--

二元论基于愚蠢,一元论基于极端。

你二者皆有。

你们二者皆有。

--

如何?

青年倚住前院的栅栏,一边看着少女将手机从耳边放下,一边漫不经心地提问。

他知道她不会回答,发问也只是出于惯性。

而少女露出懊悔的表情朝青年走来,视线相接后,她摇摇头。

他刚刚出发。

青年稍稍讶异于她竟然出口回答,也讶异于她鲜少露出的悔意。

那正好来得及不是吗,我的朋友。

少女又点头,重新将青年的手机打开,开始在屏幕上键入讯息。

青年并非凡人,若是他愿意,这座城市的一切动向,乃至每一个居民的想法都能在短暂的时间内明了。

而眼前身着与他相仿黑衣的少女是例外之一。他不明白那样的表情的含义,而出于已经歪斜的负罪感,他也唯独无法在她面前保持一如既往的气定神闲。

实际上,光是能够看见她,青年就已经能感觉到许久不曾有过的快乐了。

我总以为你只有笑这一种表情。

他看着少女按下第二次发送,这样试探着说道。

哪怕在我还有着千张面具的时候吗。

少女发送完毕,将手机递回给青年。

青年对自己冒昧的发言感到不安。因为在她那么做时,精致的苍白面庞已重新摆出了那副自己百年前已刻入脑髓的平和微笑。

抱歉,我的朋友,还是继续之前的话题吧。

少女点头,而青年接回自己的手机。

这不是他真正的愿望,但他还是希望他们之间相处的时间能够再长一些。

毕竟一切都是为他而着想,我的朋友。


上一章目录下一章
切换电脑版  返回顶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