丝布妮疏忽大意了。

    她本该在两名海盗闯入欧普缇米辛家后,将贼鸥的事情告诉当时在场的三个人,让他们不要落入贼鸥的陷阱中。

    可是那时候她太过天真,认为贼鸥不会去干涉人类社会,更加不会主动同欧普缇米辛、古特尼丝和海塞特森接触。

    然而,古特尼丝的死狠狠地给了她一记耳光。她十分确定,猩红女巫是由贼鸥之手转交给古特尼丝。

    虽然她不清楚贼鸥是从何处取得的毒药,也不知它是如何蛊惑古特尼丝自尽,她只知道造成这一结果的罪魁祸首是自己。

    “要是我,要是我!”

    “好了……别哭了,我的耳朵快受不了了。”

    听了丝布妮的解释,欧普缇米辛长舒了一口气,歪头顶了一下肩膀上的丝布妮,差点将她挤落肩头。

    尽管她有意捂着嘴避免哭声太大引起看守的注意,但她坐在欧普缇米辛肩头,声音直入耳中,刺痛着本就因拷打受过伤的耳膜。

    “对,对不起……”

    丝布妮吸着鼻子停止了哭泣,青年见她逐渐恢复平静,接着向她问道。

    “你听说古特尼丝死于猩红女巫后,有没有把贼鸥的事情告诉海塞特森?”

    “……没有,我还是不相信他。要是他真的是叛徒,我就再也不能见到您了。”

    因为将欧普缇米辛关入地牢的正是海塞特森所在的警卫厅,丝布妮怀疑是他泄了密。

    为此,她前不久还嚷嚷着要杀了海塞特森,并在地牢里杀出一条血路将欧普缇米辛救出去。

    幸亏欧普缇米辛及时阻止才避免她落入教会之手。教会既然能够惩戒勾结人鱼的人类,那自然不缺少捕捉人鱼的办法。

    虽然海塞特森不会背叛的理由让丝布妮变得安分了一些,但如今她依然心存芥蒂,不敢将信任交出。

    “我没告诉他,是不是……又做错了什么?”

    因古特尼丝的死给丝布妮造成了不小的影响。

    即便那是一个无法信任的人,却也是帮助过欧普缇米辛的人,心中的善良开始为他担心……

    而欧普缇米辛却安慰她,让她不必担心。

    毕竟在他看来,海塞特森是个无人能敌的强者,没有人能杀死他,也没有能让他自杀的人。

    虽然古特尼丝没有海塞特森的强劲体魄,但她内心的强韧完全在其之上。这样的一个人却毫无理由地自杀了,这让青年感到万分不解。

    考虑到古特尼丝对他的爱慕,倘若是想要通过自杀殉情,倒还是可以理解。可欧普缇米辛还未被处死,她应该没有精力去策划自己的死亡。

    “古特尼丝她死于服毒自尽……这件事,你听谁说的?”

    丝布妮听了欧普缇米辛的问题突然愣住了,毕竟她得到“古特尼丝自杀”这个结论是基于尸体上有贼鸥的味道。

    然而,她的观点却与古特尼丝家的佣人不同,她们获得的消息是——

   古特尼丝是被人鱼投毒杀害。

    不止古特尼丝家的人如此认为,那些在费施曼镇中得知古特尼丝死去的居民,都误以为她死于他杀。

    而将这个错误信息散播出去的人,正是海塞特森。

    又因为古特尼丝为人好施,在镇中积攒着不低的人望,这个错误的死因如同瘟疫般传遍了镇内的大街小巷。

    “主人,您不会怀疑我吧!请您一定要相信我,我没有猩红女巫,也不会杀了她!”

    而现在丝布妮不知道海塞特森隐瞒真实的意图,她担心无法向欧普缇米辛证明古特尼丝确实死于自杀,而被自己心爱之人当作凶手对待。

    “白痴……别说傻话了,你杀她有什么意义?她死了又不能救我。”

    如果丝布妮真想要利用古特尼丝家的财力和权势救出欧普缇米辛,按常理来说应该选择威胁古特尼丝家,而不是直接杀死。

    重要的人质都被杀死,丝布妮就失去了能够用来谈判的筹码。如此一来,丝布妮的清白自然得以证明。

    至于古特尼丝究竟是死于自杀还是他杀,欧普缇米辛心中也没有一个确数。

    可比起自杀,他更相信他杀的可能性。

    古特尼丝没有自杀理由是一点,丝布妮光从尸体上有海鸟的味道断定其自杀,显然不具备绝对的说服力。

    最为关键的是海塞特森的说辞。

    他既然能将古特尼丝被人鱼杀害的话说出口,他要不是目击者,就是手上握着决定性的证据……

    况且欧普缇米辛不认为海塞特森那种一板一眼的性格会让他说谎。说谎能为他带来什么好处吗?

   假如说谎会给他带来好处……

   好处……

    当欧普缇米辛把这话说出口后,他愣住了。

    他围绕着海塞特森会说谎这一点进行深入思考。没过多久,便找到了突破口,思路如同连锁闪电般照亮了整个脑回路。

    啧,真是个蛇蝎心肠的女人啊……

    欧普缇米辛在心中暗暗咒骂着古特尼丝的卑鄙无耻。他找到了背后的真相,看清了古特尼丝自杀的真正原因。 

    他扭头想看一眼肩上的丝布妮,但她的身体已经超出了视线范围,只能感觉到耳朵上被她粉色的头发摩挲的感觉。

   她似乎也在认真帮着欧普缇米辛寻找问题的答案。

    想起她曾口口声声说,闻到这地牢的腐臭会觉得不舒服,却还是天天都来,真是为难她了……

    “丝布妮……你曾经说过会对我效忠,绝对服从我的命令,对吧?”

    欧普缇米辛呼唤了丝布妮,她不假思索地给出了回答。

    “请你告诉我,我该怎么做,你才能不再粘着我,回到你该回的地方去。”

可是,让丝布妮万万没想到的是,恩人的下一次开口,话语如同尖锐的爪子,撕扯着她的心。

    欧普缇米辛一改常态,没直接用粗暴的办法将其赶走,而是最为柔和的方式,丝布妮想要随便应付都无能为力。

    “……这里就是我归宿,除此之外我无处可去。”

    “别给我装傻!”

    “我没有!只要我还记住您的面孔,记住您的恩情,我将永远陪伴在您身边,不离不弃。”

    “原来如此,我明白了,我明白了……”

    欧普缇米辛的脑海突然冒出一个可怕的念头,都让他怀疑是不是受刑太久,精神已经变得不正常。

    “既然你说离不开我是因为忘不了我,那就好办了……我命令你。现在把自己的大脑挖出来,捏碎它。”

    欧普缇米辛能感觉到耳边的丝布妮倒吸了一口凉气。比她第一次闻到这里的腐臭的反应还要严重,要不是她紧紧地揪着欧普缇米辛所剩不多的衣服,她肯定无法继续在肩上保持平衡。

    “您……为什么要说这样的话!?我有哪里做错了吗?请您务必告诉我!只要能够一直留在您身边,无论做什么我都愿意!”

    丝布妮被逼到绝境的祈求令人心酸,可欧普缇米辛现在必须铁石心肠。

   要是让她知道古特妮丝自杀是为了能够成功救下欧普缇米辛同时,防止她的尸体落入教会手中,她肯定会不经大脑地将古特妮丝复活。

    虽然教会禁止人类与人鱼勾结,但却鼓励人类狩猎人鱼。只要能证明人鱼到最后会变成治疗伤患药材,不限定狩猎方式。

    哪怕是像欧普缇米辛这样被关入地牢的异端,只要能够证明他与丝布妮之间只有利用与被利用的关系,能够免于一死,并以饲养人的身份让丝布妮留在自己身边。

    然而证明的过程十分严苛,即使不必当着教会的面杀死丝布妮,也必须做出足够残忍的伤害。

    比如砍去人鱼的双手和鱼尾,或者用针线将他们的双手缝在背后,又或者切开他们的肚子,掏出肠子。

   如此这般,才能够让教会信服。

    欧普缇米辛做不到,他既无法伤害丝布妮,也无法顶着随时可能被发现的压力继续在镇里生活下去。所以他决定离开费施曼镇,哪怕是要逃离债务也必须保证丝布妮的安全……

    可惜,他失败了。

   当他进入这间地牢起,想要再自证清白,除非亲手杀死丝布妮,否则别无他法。

   青年选择用他的死换丝布妮的存活,前提是必须撕破他给丝布妮的网,让她重获自由。

    虽说没有在人鱼爱上人类后不为人类而死的先例,但他现在必须成为先例,毕竟死亡对他的幸运论而言一直都称不上幸运。

    可就在这时,古特妮丝自杀了。

    虽然她的计划会让丝布妮死去,但是丝布妮的死能够换来欧普缇米辛的性命和人鱼的所有权。

   相较于欧普缇米辛的决定更加容易实现,且利益最大化。

    但只要是以丝布妮死为前提的一切提议,欧普缇米辛听都不会听。

    古特妮丝能为了救命恩人活下去牺牲自己,欧普缇米辛也一样。等到了另一个世界,他再去报答欠下古特尼丝的一切。

    此时,他的决心已经化为一团漆黑的怒火,在胸腔内肆意燃烧。为了能让丝布妮继续活下去,他必须狠下心肠。

    然而,正当欧普缇米辛打算继续逼迫丝布妮挖出自己的脑子时,狱卒与某人的谈话混进了鼓风机嘈杂的轰隆声中。

    “队长,没有教主大人的批准和加护,您不能进去。”

    “是的,如果您执意要进去,我们会遭受惩罚不说,诅咒会入侵您的身体。”

    “我明白,我不会进去。你们先把鼓风机关了,我对里面的人说几句话就走。”

    “是!遵命!”

    一连串谈话之后,狱卒切断了鼓风机的魔力供应,整个地牢逐渐陷入沉寂,连老鼠的悉索都听不到。

    丝布妮刚刚还因为欧普缇米辛要丢掉她而沮丧,下一刻就像是嗅到了什么危险的气息般将刚才的事情抛到了脑后。

    “是海塞特森。”

    她凑到欧普缇米辛耳边轻声说道,然后拾起披在欧普缇米辛肩上的赤发伪装自己。

    起初,欧普缇米辛以为海塞特森来这是为了取代行刑人的位置狠狠揍他一顿。再怎么说古特妮丝是为了他而死,作为狂热追求者的海塞特森肯定恨不得杀了他。

    可转念一想,海塞特森真要杀死他现在肯定冲进地牢将直剑插在他的胸膛上了,不可能只是简单地传达两句话就走。

    “哈啾!”

    似乎是因为欧普缇米辛的发丝搔到丝布妮的鼻子让她打了个轻声地喷嚏。

    虽然声音细微得不足以引起狱卒和海塞特森的注意,却让青年再次注意到了肩膀上的人鱼,她的重量,她的的样子,以及她的自主意识……

    糟糕了……

    青年心想。

   过去,当他的父母双双离他而去时,他没觉得有多糟糕;背负上父亲遗留下的债务时,他没觉得有多糟糕;甚至被关入地牢,每天受到严刑拷打,最后还会被挖去心脏挂在悬崖上,他也没觉得生活有多糟糕。

    因为他的幸运论会无时无刻地保护着他。

   然而,现在让他万万没想到是,在下一个他计划好的幸运出现之前,最糟糕的情况出现。这份厄运已经超越了死亡疼痛与折磨,他的幸运论彻底分崩离析。

    “哼,卑鄙的人终究只会被卑鄙的人爱上……”

青年咬着牙颤抖地说着。

    “主人?”

    丝布妮看着欧普缇米辛因为气愤而颤抖的身体,还没能确认他话中的意思,海塞特森便开口了。

    “欧普缇米辛,我知道你还醒着,也相信你已经明白,因为你身边那条人鱼带来的灾祸,古特妮丝被她的人鱼同伙下毒毒害。记住,她是因为你而死,你还打算犹豫到什么时候,快命令你的人鱼救活她,这样那条人鱼还是你的。如果你打算留着那条人鱼苟活……我想你很快就会知道后果。”

    海塞特森说完,示意狱卒可以重新开启鼓风机之后,便离开了地牢。他的话中几乎没因为古特妮丝的死去掺杂着个人情感,更像是在对死到临头的囚犯做最后通牒。

    然而他所讲的一切,无一例外都是对丝布妮说的,就好像一开始就知道她在地牢里一样。

    轰隆的风呼声如同幽灵的咆哮,但欧普缇米辛却泰然面对。他也不会说那些话都是为了让你去送死的骗人把戏。

丝布妮想怎么做就随她而去吧。

    即便地牢里潮湿而又尴尬的空气让人感到窒息,那也不过是死亡前必须经历的一个过程。

    反正死人都不会呼吸,也不抱有别的期待。

    “那个……主人……”

    在长时间的沉寂之后,丝布妮怯生生地说了话。

    “他刚刚说的是什么意思,我有些听不明白。我的同族杀死了古特妮丝小姐?她不是因为听信那只可恶贼鸥的谗言才喝下猩红女巫自杀的吗?而且她自杀为什么要让我救活她……姆,无法理解。您能向我解释一下吗?”

    “……喂,不会吧。”

    丝布妮的这番回应令欧普缇米辛震惊不已,海塞特森都已经把话说得如此透彻,稍稍动个脑子转个弯就能理解其背后台词,这只人鱼竟然还不懂。

   青年不由得感慨丝布妮的愚钝或许不是随口说说的调侃,她智力不高这一猜测可能是真的。

    多亏这个,欧普缇米辛从漆黑的无望中看到了希望,并重新整理了一下语言向丝布妮解释道。

    “他啊,他就是想骗你复活古特妮丝,再怎么说他们没结婚,未婚妻就死了。他肯定不惜用你的命去换古特妮丝的命,就是如此冷酷无情。”

    经由海塞特森的谎言,欧普缇米辛顺势编造出了一个让丝布妮能够离开自己的借口。

    他以夸大现实的口吻告诉丝布妮,人类就是一种会为了达成自己的目的不惜欺骗他人的丑恶生物,同时举出了许多人类为了得到人鱼信任的丑陋事例。

   最后青年还不忘将所有的理论矛头指向自己,劝诫丝布妮赶紧离开身为人类的自己,指不定什么时候他就会像其他人类一样欺骗她。

    丝布妮闭上金色的眼眸,沉思了一会儿,消化着青年刚才说的全部。

    “我明白了,我听从您的劝诫。”

    她爽快地答应了。

    可是,丝布妮的这份干脆却让欧普缇米辛突然感觉到一丝违和,可能也有之前她听懂海塞特森的通告的顾虑,他再次向丝布妮确认有没有听懂她刚刚说的话,免得她有一天又稀里糊涂地落入其他人类的手中。

    “我明白,我当然明白。难道主人把我当傻瓜了?真是过分呢。”

    她用调皮的语气回答道,然后从欧普缇米辛肩上跳到了地上,变回了原先的大小。

    虽然在昏暗的烛光中无法看清丝布妮的样子,但欧普缇米辛能感觉到,丝布妮脸上正挂着伤感而又妩媚的浅笑,并一点点向他靠近。

这氛围令青年感到不安……

    “你真的都听懂了吗?你不会说谎骗我吧……”

    “我懂,我怎么会骗您呢?我已对您效忠,永远不会对您撒谎。”

    说完,丝布妮立起鱼尾,将两瓣柔软又温热的物体贴在了欧普缇米辛的双唇上。

舌尖上感受到一股淡淡的盐味,更多的是一种无法描述的清香,像果香又像花香,总之不带一丁点鱼腥味……

    欧普缇米辛静静地看着丝布妮近在咫尺的长睫毛,任由她的鼻息轻抚着侧脸。

    “您刚刚在想为什么没有鱼腥味吧……真是失礼呢。” 

    丝布妮不满地盯着青年鼓起了脸颊。

    “你在做什么……”

    “没什么,只是我们人鱼一族的诀别礼仪而已。”

    “是么?”

    感受着唇上残留的触感,欧普缇米辛不禁扬起了嘴角。人鱼间还有如此离谱的,他曾经看过有关人鱼的书籍却从未提起……

    真是愚蠢的礼仪……

    “主人,临走前我有一事相求。”

    “说吧……”

    “我能带走您之前给我的衬衣吗?那是您第一次送给我的礼物。”

    “拿吧,反正我也没机会穿了。”

    “谢谢!我会好好珍惜它的!”

   丝布妮开心地笑着,十分天真,也十分愚蠢……

    “主人,虽然人鱼和人类死后不会前往同一片地方,但是我会每日每夜,每分每秒地想念您!不会忘记曾经有一位善待过我的人类,体谅过我的愚昧,就算牺牲自己也要保护我的安全,遇上您,我也是幸运的!”

    “……”

   小人鱼的语气中满是期待下次见面的喜悦,一点也不像是生死诀别时该有的样子,显得格外愚蠢……

    “永别了,我的主人……不,是我深爱的欧普缇米辛。”

   “……”

    丝布妮转身背对着欧普缇米辛,留下一句混杂着各种不舍的话语与一抹能够融化地牢阴冷的笑容,再次变成只有手掌大小……

    完全就是一副想让欧普缇米辛回心转意的态度,简直愚蠢至极……

   没有什么,比幸福洋溢的谎言更加愚蠢!

    “丝布妮!回来!!!”

    洪亮的呐喊盖过了鼓风机的轰隆,在地牢中无休止地回响。然而一切都为时已晚,丝布妮已经从牢门上的送餐口钻出,没再出现,只有盖板在来回翻转,发出尖锐的吱呀声。

    “呵呵呵……哈哈哈哈哈!啊!!!!!!”

    欧普缇米辛暴躁地扭动着身体,任由捆绑在身上的锁链锵锵作响,撕扯着皮肉。

“你别走……我命令你……快回来啊……”

    比起痛苦,他更为这条沉溺于浴缸,又无可救药的蠢鱼,感到悲哀,惋惜,还有不舍……

    一粒包含着烛光与黑暗的液珠滴落在潮湿的石砖地面,不死人也终于落了悔恨的泪……

    此处,再无人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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