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瘦如枯槁的女孩，长发也像是干枯一样，没有戴墨镜，一双眼睛如同失了魂。她靠在轮椅上，裹紧了被子，平淡地呼吸。
倒是一双小耳朵保持着一直以来的活力，依然拥有着健康的红色，像是被特意保护好——为了去听最重要的东西。
时间一点一点地流逝，吴轩在想怎么开口。
先开口的，既不是他，也不是看不见门外来者的程泠泠。
而是被忍不住举起的相机——
咔嚓。
如同第一次见面的那样唐突，灵敏地听见声音的程泠泠转头。
“吴轩先生，有什么事情要说吗？是外面天阴了吗？”
吴轩哽住。
昏暗、破旧、布满了蜘蛛网的门框，隔着两个人。
“程泠泠，大概，你听不到这场雨了。”
凝滞的空气中，这句话慢腾腾地荡开，却又沉重重地敲在两个人的心上。
“是……是吗？”
难得地，程泠泠的声音像是哽咽住一样有些颤抖。
“是……是爸爸他打电话来了吗？这……这么小心翼翼地隐藏我的所有行踪。果……果然还是被找到了呢。”
吴轩点了点头——做完这个动作，他才意识到眼前的女孩根本看不见。
于是，他迫不得已必须用沉痛地声音说出口：
“他明天，可能是下午，也可能是晚上，就会到这里，接走你。他告诉我，你的身体已经到极限了……”
程泠泠听完，轻飘飘地说了一句：
“是吗？但是继续活下去又有什么用呢？连我……连我最后的愿望都完成不了了。”
吴轩听完这句话，心里也非常难受。
他抬头，看到的是那浑浊的双目下，被侧面照过来的艳阳光照射得透亮的泪珠，泪珠再一次滴落在程泠泠轻放着的手臂上。
没有声音，只有泪水从浑浊的眼睛中大滴大滴地落下。
倘若天空能像她这样哭泣，她也不会如此泣不成声。
他第一次看到程泠泠流泪。
不管是在医院做多么疼痛的检查，打多么痛苦的针水。
还是在路上，忍着疾病的疼痛。
她都没有流过眼泪。
“抱歉。”
“抱歉。”
——几乎同时，两人在意识到这一幕的时候，同时开口。
“不该让吴轩先生看到这样的我呢。”
声音不再颤抖，仿佛恢复往日的坚强，程泠泠伸手擦去了脸上的泪水。
“我……我无所谓了。但是……吴轩先生，你有找到自己的执念吗？”
“不，我不打扰你了，难过的话，哭一哭也是可以的。”
绕开这个问题，吴轩关上门，咔的一声。
“毕竟，她的生命里，应该没剩几次流泪的机会了。”
——“那么，吴轩先生，有找到自己的执念吗？”
吴轩想着这句话。最后和程泠泠说的这句话。
“到这个时候，她还在想着我……我的未来吗？”
又一次一张一张地看着相机里面的相片，他找到每一张构图和色彩搭配完美的相片里面的缺少的东西。
他的执念，每一张照片都只是因为完美而拍，而不是处于他自己一定想要记录下来什么的那份心情。
——“那么，吴轩先生，有找到自己的执念吗？”
“我……我的执念吗？”
一步一步的阴差阳错，跟着程泠泠到了这个他本不该到的地方，如果真的没有执念的话……
仰头，面向晴朗到让人绝望的足够晴朗的天空，他伸手握住那颗太阳。
“拜托了，上天，在离开这里之前，赐给我们最后一场雨吧。”
在这个时候，从进村那里，传来轰隆隆的大车走过的声音，街边上放着东西的村民连忙让出一条道来。
从狭窄的山路走过来的，是一辆类似消防车的车辆，带着高高的水枪。
——“哎呀，你们这也是在盼着下雨吗？不过也奇怪，明明是夏天，这里难得地晴了快两个礼拜了。”
鲜艳的红色，不是属于这个村庄的过分亮丽的色彩。
——“有个剧组说来我们这里取个雨景，导演好像很喜欢这个地方。布好了景，结果一直没等到。”
脑子里想着这句话，吴轩在想着这辆车会来这里的原因。
——“那个导演气急败坏要去请个消防车来咯。”
如果……
如果是为了拍这样一个村庄的雨来宣传的话……
那么这辆车，会出现在这里也丝毫不奇怪。
想到这里的吴轩，已经迈开脚奔跑起来。
那大概是唯一的希望，在这晴朗又炎热的一个下午的午后，一个偏偏遇上旱时的夏天，能够让那个渴望着家乡的雨声的女孩，能够再一次听到雨声的希望——
——“能够听见夜雨中，焦急送孩子的母亲的鸣笛声。”
——“所谓阵雨，就是猝不及防就到你身边，又猝不及防地溜走了的小孩子哦。”
——“无法实现这么巨大愿望的我，只能希求，可以回到我降生在这里的地方，再一次感受萦绕在我梦境里，遥远而熟悉的雨声。”
——“为了这个世界，我要听遍全世界的雨，想象到全世界最绝美的，大家都羡慕的景色。”
——“既然我是为了故乡的那场雨活到现在的，那最后，请让我时隔多年，离开这个世界之前，再听一听故乡的雨吧。”
她和他说过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关于雨的执念，每一个触及他心灵的话，都在这夏日炎热的奔跑中，化作冷却心脏的一股雨流。
他没有任何阴差阳错，并非任何一个内心的小动摇走到这里的。
看到那天伸出手问他“要不要一起私奔”的程泠泠。
看到在那场暴雨里独自一人推动着轮椅的程泠泠。
看到坐在小屋窗边等待着故乡的最后一场雨的程泠泠。
他就被那份“执念”所打动了，跟着旅行到这里的每一步，都是这样过来的！
“如果，如果要说我现在有什么执念的话，有什么一定想要实现的执念的话，那一定是……那一定是……”
“——要让你听听你故乡的雨！”
“既然上天不会下这场雨。”
“既然我没有办法降下这场雨。”
“那……”
只能够听见雨声的少女，看不到任何事物的少女，最大的软肋便在这里。
“那，我就只能借来一场可以骗过你的赝雨——”
。
第二天的清晨。
“……24至32摄氏度……”
咔。
伸手，吴轩关掉程泠泠的收音机。
“嗯？”
程泠泠疑惑地朝着收音机天线的方向抬头，吴轩努力用最开心的语气对她说：
“今天的天空，已经阴下来了哦，有一朵很大很大的乌云。”
望着天外的澄澈没有任何一丝阴霾的天空，吴轩顿住，继续说：
“是个好机会，很可能会下雨。我们……我们去外面走走，去听雨吧。”
轮椅的车轮在干枯的地面上没有留下任何一丝痕迹，只是慢慢地，静静地从地面上滚过。
“那个，吴轩先生，这里出去就该出村了，到底是……”
“没有，只是绕了绕，乌云在临近村子的边缘呢。”
吴轩用夸张地兴奋语气说，又觉得自己是不是太过于兴奋过多，怕被发现，他顿一下。
“真的，真的会下雨了吗？”
“真的，真的哦。”
看不见的少女，无法行走的少女，被吴轩轻轻地推着轮椅，走进片场。
——“你们可以进来。”
——“但是我们租借车子的时间也只有明天一上午。”
——“所以，我们不会停下我们的戏。”
——“你们只能在最边缘的位置。”
这是导演放宽的最后的要求。
热闹的片场里面吵吵闹闹的声音此起彼伏，于是程泠泠再一次疑虑地开口：
“那个，这里这么热闹吗？我记得从来都没有这么热闹的时候……”
“只是今天刚好遇上赶集而已。”
演员和工作人员们，看到轮椅上的少女的时候，也知趣地压低音量，顺被给吴轩让出一条路来。
吴轩点头道谢。
“速、速度好快啊……到底……到底要去哪里？”
然后，便是那个布景，旁边是那辆赤红色的车子，借着地利的山坡，停在稍高一点的地方，高高的高压水枪对准阳光耀眼的天空。
蓝天下，甚至有一圈一圈的光晕，照射在这条几个简单的房屋搭好的景致中。
这番精致，是为目盲的少女准备的最后一场骗局。
“对不起。”
吴轩在心里说。
眼前轻松又开心地坐在轮椅上的少女，不断地扭头，像是在抓捕空气中的那些声音。
她看不到任何事物。
无法下地行走。
连对温度的感知，也因为疾病而变得迟钝。
她还有至多几个月的生命。
她却策划了一切，买好了车票，规划了路线，设置障眼法。
她一路路走到这里，只为那一场雨。
“这是最大的骗局。”
“但是，如果有什么是我的执念的话……”
“至少，哪怕是骗局也好，我要让你……”
“让你完成了执念离开——！”
在心中，吴轩说。
被极速推着的轮椅，在那瞬间，骤然一个刹车，停在整个片场最边缘的位置，离主摄像机镜头就差一点点入镜的地方。
“吴轩先生……？”
他们的前面，是万里无云的浩瀚苍穹，站在山的边上，下面是那个小小的村庄，一片一片的农田像是棋盘一样展开。
远处的天空，早晨最晴朗的阳光，照射在两人的身上。
“你感觉不到温度了，也看不到景色了，所以，听我说就好。”
“嗯。”
“现在，很难得的，天气预报极为不准确的，我们的村子头顶，有一片从西边那座山飘过来的滚滚乌云。”
吴轩声音稍微有些控制不住地颤抖一下。
眼前的阳光更加刺眼几分，把远远的一处池塘照射得如镜面一样反射出刺眼的光芒。
“嗯。”
“然后，这一片云，就在我们的头顶。它看上去不会打雷，但是却十分阴沉，还有阵阵凉风，让它一点点从山那边展现出全貌……”
微风的确有这么一些，但在几日无雨的情况下，带着的是略微干燥的热气。
“嗯。我能想象到。”
程泠泠脸上带着希望的笑容。
仿佛自己就真的身处于吴轩描述的那个阴沉的天空下，那个即将要下雨的环境里。
“这一片乌云，已经遮天蔽日，连我们的视线都昏暗了……很多很多。还只是早上，就像太阳还没有出来一样，就像那天你赶车的那一场暴雨，厉害到让早晨的太阳都升不起来。”
西面的太阳，一点点攀高，屋子的影子又往后再度缩了缩。
“嗯。我记得。”
“像那天在火车上的阵雨，又像我们在宾馆遇到的骤雨，好像你一个不注意间，就会降下来。”
高压水枪的枪口已经对准了明朗的天空，阳光把枪口的铁环照得闪亮。
“嗯，我记得。”
程泠泠的声音稍微有一些颤抖。
“像是那一场夜雨，短暂但包容万物——”
在这最后一句下，他听见了身后导演轻轻地一声小心地“开始”。
“嗯……我记得。”
炫目的阳光，烤热整个片场，让空气都更加炽热几分。
“我感觉到一点点雨滴了，太好了，太好了，程泠泠！真的要下雨了。”
“吴轩……先生，带……带伞了吗？”
吴轩说着的时候，伸手举起透明伞。
哗——
高压水枪在空中喷出足够高又足够大的水流，水流在空中散开，小小的“雨”降了下来。
“嗯，带了。”
哗——
一按，伞彻底打开，伞背一瞬间被水珠填满。
吴轩和程泠泠的身后，因为阳光的照射，也因为这忽然到来的一场雨，形成一道长长的彩虹。
程泠泠没有说话，只是怔怔地“看”向远方。
雨声很小，很细，落在雨伞上，哗啦啦的声音，不仔细听，就像不存在一样。
“雨……这……这真的是……”
雨声持续几秒。
哗啦哗啦。
终于，程泠泠颤抖着，哽咽着，抽泣着开口。
“没错，乌云一点点被抹开，布满整个天空，直到对面的山顶。现在已经很黑暗了，都……都看不清对面了呢！很大……很大的一场雨啊。”
忍住哭泣的声音，吴轩极目远眺太阳凌驾的山顶，继续开口描述这不存在的场景。
高压水枪不断地喷射出一股一股的水柱，雨声也渐渐越来越大，彩虹变得越来越清晰，阳光把整个透明伞照亮。
“吴……吴轩先生……我，我真的听到了，听到了故乡的雨……”
颤抖着，程泠泠一只手紧紧地抓住轮椅的把手，另一只手抬起，捂住自己的嘴巴，开始抽泣地哭泣起来。
身后，那一场被称作“轰轰烈烈”的戏开始了，敲锣打鼓，吵闹的声音传过来。
但这都不重要。
“后面……后面……”
程泠泠正要分散注意力的时候，吴轩立刻打断了她：
“那么，程泠泠小姐……像以前一样，谈一谈你觉得的这场雨吧？故乡的雨，听起来怎样呢？”
身后的吵闹声依然不断，水枪依然在不断地喷射出水柱。
透明伞上，雨珠的痕迹依然不断流淌下来，被阳光照射地透亮。
然而，整个雨的范围，却到此而止。
再往前一步，就是山上干枯的地面，没有任何下过雨的痕迹。
“像……像外婆给我低吟时的那一场雨，很大很大，很急很急，但是能够……能够让我想起山后的树，草里的蛐蛐，蛐蛐声阵阵下美好的夏天……”
一边抽泣，程泠泠一边把手伸向轮椅，握着轮椅的轮子，想要再前进。
吴轩拉住轮椅，制止她这个危险的会穿帮的动作。
像是一条线，雨最能到达的边缘，他们站在那里。
万里的晴天，身后吵吵嚷嚷的演员们，都不是一切。
耳朵里只有这一场阳光明媚的倾盆大雨。
“吴轩先生？”
“冷冷，就……就站在这里吧，听我说最后的一句话。”
“嗯？”
“我……”
为了能够不揭穿这个谎言，为了能够让一切都静止在这场雨里。
“我爱上了你，你是我的初恋，是我这么多年唯一找到的执念。”
坐在轮椅上的程泠泠扭过头，自下而上地看着吴轩，脸上已经是多道泪痕，墨镜也不得不被摘下来，那双无神无助无言但是比谁都坚定的眼睛，映入吴轩的眼中。
“你的初恋，要死了哦？”
“不重要。我只想让你知道。”
“你的执念，也要离开了。”
“不重要，我还可以继续下去，让你听到更多更多的雨。”
举着的透明伞开始颤抖，水枪的水越来越小。
“你的爱人，回去之后……回去之后……可能就再也没有和你见面的机会了哦？”
“不重要。我……我们一起完成了你最后的执念。”
吴轩看向眼前澄澈的蓝天。
雨渐渐地停下来。
“好吧。”
程泠泠语锋忽然转得轻快一些。
“吴轩先生，你会成为一个世界上最好最好的导演！”
“会特别特别有名气的！”
“所以哪怕是天堂，都能看到你的片子！”
彩虹，阳光和暴雨同时存在的这一小片小小的蓝天下，想要听雨的那个女孩大声说。
哗啦啦的雨声终于停止，本不存在的一场雨也终于停止，身后演员的吵闹也终于停止。
什么都没有，唯独热辣的阳光仍然存在。
。
吴轩站在村口，望着那辆加长的豪华轿车，停在停在村子前的路口，旁边有条路通向左边那座山的山顶，右边通向右边那座山的山顶。
轮椅停在交叉的地方，脸上还带着些许泪痕的程泠泠伸手颤抖地戴上墨镜。
“吴轩先生，不和我们一起离开吗？”
吴轩顿了顿。
想起导演和他说的最后一句话。
——“你就是当年靠拍这个村庄的一场雨的那个短片获奖的天才吧？我们来这的原因，大部分因为那个片子。作为回报，你能不能留下稍微做个苦力，帮我们剪一剪这些拍好的雨呢？”
“不了，我……我还有事，而且不能这样蹭顺风车。以后，有时间，我还会去找你。”
程泠泠忽然伸手。
像是每一次邀请他一样伸手。
“怎么了？”
凑上前，那双瘦弱又冰冷的手，触碰到吴轩的脸庞，从额头到鼻尖在到下巴，程泠泠慢慢抚摸着。
“我……我想在最后分别之前，再看看，吴轩……不，我唯一的也是最后的男朋友，是不是和我梦中的那般一样帅气。”
说完的程泠泠，感觉到指尖潮湿的一点泪水。
“吴轩先生，大概这一走，我们再也见不到了。能最后问你一个问题吗？”
“嗯。”
“你……找到自己的执念了吗？”
光线下，轻轻垂下手，程泠泠用清冷的声音在阳光中问。
“找到了。找到了。作为活着的人，代替离开的你，听遍这世界的每一场雨。”
“谢谢。那么，这个东西，我还是带走了。”
程泠泠说完，手上拿出一卷黑色的胶卷。
“你……你拿出来了？”
“嗯。这些你拍得没有执念的照片，就由我带走吧。这样你也不会拿着我的照片想我了，我……我很好心好意，对吧？”
“嗯，带走吧。”
程泠泠握紧胶卷，旋转轮椅的时候，忽然意义不明地开口：
“那么，帮吴轩先生找到执念的任务……也完成了。都完成了。”
思考这句话意义的吴轩，看着轮椅一点点滑向车辆。
在即将上车的时候，程泠泠的轮椅一顿。
转过来。
“最、最后一面了，无论如何我都想说出来——”
“吴轩先生。”
“你曾经拍过的天才一样带给我活下去希望的雨也好。”
那个瞬间，吴轩才恍然，他和程泠泠的缘分，从很早的时候就连接上了。
“最后你争取来的这场雨也好。”
而哪怕是最后的这一场赝雨，她都知道。
“我……”
“我都必须喊出来——”
努力而释然的表情，是了却执念走向生命终结的模样。
用病弱的身体里最后的一点点力量，声嘶力竭，程泠泠奋力呐喊。
“谢谢你的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