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晓之前的天色，才是最为浓郁的黑。

所谓伸手不见五指的光景，细细想来，是连最基本的本我都无法把握的迷茫与孤独。

身处黑暗，溶于黑暗，感觉不到自己的存在。

一旦身处此景，即使再坚强的人，内心也会难以避免地悄然裂开一道名为“自我怀疑”的缝隙。

没有风，则树影不摇，也就没有树叶摩擦的声音。

唯一的窸窸窣窣的声音，是艾琳蹲在树根旁，衣料与粗糙的树皮摩擦的声音。

好辛苦啊。

埋着头，她想。

“我？”

她惊讶地发现自己在想着的同时，竟然情不自禁地念了出来。而她的声音是如此嘶哑。

简直就像是一口快要枯竭的井，而打井人还在不停地抽动着井绳，试图攫取点滴的水。

为什么会产生这么怪异的联想——艾琳脑海中一闪而逝的茫然，旋即便被潮水般一涌而来的疲惫所淹没。

孤身一人，身处完全静谧的环境，艾琳感觉到有什么一直潜伏在自己心脏内部，灵魂最深处的小东西，正在蠢蠢欲动，摩拳擦掌，试图爬出来，爬到身体外面来。

那些小东西平时一直被她很好地压制在身体最阴暗的角落，小心翼翼地隐藏着，世人——即使是身边最亲近的人，即使是白师……

也不曾看到。

她绞尽脑汁又努力不动声色去把它们藏在身上每一个外人不可见的角落，因为那些真得都是一些非常丑陋的、不堪入目的、令人作呕的但是又无法抛弃的……小东西。

不仅与【英雄王】这个角色设定全然不符的，而且与艾琳对外展示的角色设定也截然不同。

这是不被允许的。虽然现在【英雄王】这个角色早就坍塌，但是啊……至少，“艾琳”这个角色设定是绝对不能崩溃的。

所以——

“所以——”艾琳死死咬住唇，双手死死抱着自己的身体，双眼紧闭，有些阴冷的声音从牙缝中溜出来，“不，不要——”

双手握拳，指甲刺进雪白肉里，有猩红鲜血流出，滴落在黑色草地上。

艾琳呼吸急促，一脸痛苦，“不要。”

“不要——说出来。”少女浑身颤抖，拼命抑制那潮水般从黑暗深处一阵阵冲击而来的呢喃与窃窃私语。

那是她在过去，在现在，在未来——曾经无数次想要脱口而出的话。

那些丧气的、绝望的、痛苦的、冰冷的、颓废的……话。

在她天赋不显的时候，在她剑都拔不出来的时候，在她在竞技场面对无数人摇头叹息的时候，在她轻而易举被白师打败的时候，在她面对老约翰的尸体的时候，在她拔剑杀死了一十七名圣殿骑士的时候，在她进入【魔女之林】的时候，在她再次面对黑铁骑士的时候，在她被琉璃一阵风送到这黑暗无人的地方的时候……

太多太多次了，太多太多话了。

那些充满怨气与愤怒的话啊，就像是一团团的钢铁荆棘，曾经无数次从体内深渊中蔓延开来，爬过食道，抵达了她的喉咙，滚过了舌头，碰到了牙齿，却在最后一刻，被她硬生生咬碎，咽了回去，混着鲜血与酸苦，吞进腹部，埋藏在深渊中。

一次还好，一年还好，十年也还好，她曾想，或许就这么坚持下去，坚持到【魔王】降临，坚持到【世界】崩塌，就可以结束一切了，就可以解脱了。

但终究，还是敌不过命运。

短短几天，在【魔王】降世的这几天，艾琳经历的、遭遇的，太多了。

无论是幸福还是厄运，都多到艾琳觉得快要满溢出来了，快要淹没她了。

想要锻造一块金属，就要让它在极热与极寒中来回翻滚——想要摧毁它，亦是这个道理。

想要摧毁某个人，也是这个道理。

终于，在这个彻底孤身一人的环境中，艾琳听到了“咔咔咔”的声音。

那是什么看似坚硬实则脆弱的外壳，绽放出裂纹的声音。

那是名为“【英雄王】的艾琳”快要崩溃的预兆。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