痛楚，无从抵御的痛楚。
如身体被肢解的痛楚。
如骨骸被啃食的痛楚。
如灵魂被红莲的业火所灼烧的痛楚。
利爪已经扭曲，血液蒙上了一层散发着死亡气息的乌黑。
双翼被折断，鳞甲被剥落，身上一道道伤口，其内可见狰狞的白骨。
我不知道这是为了什么，为什么我会经历这样的苦难。
残尸断臂，混着污血铺满了整个平原。
我不知道撕裂了多少屠龙的勇士。
破坏……杀戮……
破坏……杀戮……
破坏……杀戮……
不停地重复着这无聊的节奏。
直至，利爪再也无力举起。
吐息再无半点力量。
精神因魔力的枯竭而渐入萎靡。
匍匐于残丘之侧，愤怒亦无济于事。我知晓，这残生，将于此迎来终结。
咔…咔…咔……重甲活动时发出的金属碰撞声传来。
那是一个人类，一个身穿厚重甲胄的人类，他紧握着剑，双手不知是恐惧还是高兴的缘故，一直在不停地颤抖着。
我知道，这是这里尚且存活着的最后一个屠龙者，也是这群屠龙者的首领，若是我还有力气，这个人类定然挡不住我的一爪。
然而，现在我已经连抬起爪子的力量都没有了。
“对不起……我也不想这样的……”人类颤抖的声音从面甲下面传来，他抬手摘掉了头盔。
我看到，他在哭泣。
虽然额头上夹着汗渍和血污，但是，这个前来充当刽子手的人类，确实在哭泣。
我不明白，这是因为成为了最后的胜利者喜极而泣，还是因为目睹了那么多同胞的惨死而悲愤落泪。
“对不起……对不起……我知道这样是不对，不应该这样的！”人类哭泣着，诉说着，浑身颤抖着。“这一切都是一场阴谋……格琳的阴谋。”
“但是我没有办法……为了救薇奈……我没有办法啊！……”
我也无法理解，无法明白，这场毫无意义的杀戮的理由。我所受的痛楚，所经历的困难，因无法理解而愤怒。
这岂是一句轻微的道歉所能抹平的？
但是我无法言语，嘴巴无法张开，利爪无力抬起。只能这样无声的看着他，看着这个人类。感受着自己的生命在一点点地消逝。
“对不起……”男人举起了手中的剑，虽然声音还在颤抖，但是握剑的手，却无比的坚定。“为了救薇奈，我的女儿……必须得到要龙的心脏……”
我意识中所残留的映象到此结束。
我知道，那是我生命弥留的最后时刻。
可是，回首我这一生所作所为，我的灵魂在不断地询问自己。
没有任何牵挂的事物，没有任何怀念的时光，空荡荡而且一无所有。
这就是你么？
遗世的贤龙，伏蒂拉
自虚空而生，终身游荡，无所欲求，却因痛楚而愤怒，因苦难而癫狂，最后终于杀戮之中。
你……
就是这样的生物么……？
不，不对！
不应该如此！
我的灵魂如此回应。
无论何种生物，只要降生于世，便是有其存在的意义。
我的精神如此呐喊。
我也曾渴望和想要去追求一些有意义的事物。
我的意识如此反驳。
所以，无论如何，我的生，应是有意义的。但这个意义，绝对不是被人当做猎物，当做物品而被随意地夺取生命。
任何生物，都没有随意夺去他人生命的权利！
我的愤怒，如此咆哮。
仿佛做了一个很长久的梦，带着迷茫从梦中醒来，曾经的战鼓雷鸣，渐渐地在耳边隐去；记忆中的最后，是那个满脸血污却无声哭泣的男人，以及，自己那被活生生挖出的，尚且在跳动的心脏。
……
“汪！汪！”
陌生的声音将伏蒂拉的意识逐渐唤醒。
它听到了声音，并不是自己走马灯般的回忆和幻觉，而是身为生命体，真切地听到了周围传来的声音。
还活着。
这是在过往浑浑噩噩的一万四千年里从来没有感受过的情绪。一种名为欣喜的情绪。
“汪！汪！”
陌生的声音再次传来，伏蒂拉感觉到脸上传来了一阵温暖湿润的感觉。
伏蒂拉睁开了眼睛，如同久失光明的盲者，再一次直视这个世界。
不过，伏蒂拉第一眼看到的却是一只咧着巨口的凶兽。黑色与白色两种基调组成的皮发，吻长，尖锐的利牙，殷红的舌头，毛茸茸的立耳。如果不是伏蒂拉没有从巨兽身上感受到敌意，它差点就一爪子拍了出去。
“汪汪！”巨兽盯着伏蒂拉，发出了欢快的声音。
伏蒂拉能够感受到巨兽的欣喜。想起来了，这似乎是一种名为犬类的生物。不过，为何体型如此巨大。
不对，不是这犬的体型大，而是自己变小了。
伏蒂拉伸起前爪，它看到，这前肢已不再是自己印象中所熟悉的那狰狞的利爪，而是毛茸茸的像一团肉球。
这不是龙之身！而是变成了某种在人类世界里被当作宠物养的，会发出“喵喵瞄”的叫声的卖萌生物。伏蒂拉记得，似乎这种生物，被称为“猫”。
片刻之间，伏蒂拉明白了自己身上发生了什么。以不知名原因复活的自己，变成了一只猫。
虽然还活着，拥有清晰的意识和完整的记忆……但是，变成了猫。
原来如此，这就是所谓的代价吧。伏蒂拉心里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情绪波动。
身为贤龙之时，伏蒂拉本身便对力量没有什么追求。因为，龙本来就是立于所有生物顶端的王者。
面前的犬伸出舌头，欢快地舔了伏蒂拉一脸口水，伏蒂拉愣住了。
这只犬的口水里，充满了一种刺激性的气味，这刺激性的气味里混合了各种奇奇怪怪的味道。就像一双几十年未洗的陈年旧袜勾兑了腐烂到一半的酸肉，宛若一道天雷，轰击在嗅觉神经上。
所谓龙息，也不过如此吧？
呕……
令人难以忍受的味道，刺激着伏蒂拉的鼻腔，在短暂的愣神之后，伏蒂拉第一个反应就是抬手一爪拍在犬的脸上。
“嗷呜！嗷呜！嗷呜！”巨犬仿佛受到了惊吓，噌地一下跳开了，夹着尾巴远远地伏在地上，一脸惊恐地看着伏蒂拉，不停地发出呜呜的声音。
这真的是犬么？这和伏蒂拉印象中猎犬凶猛勇敢的形象可不太一样。
就在这只“恶犬”不断在伏蒂拉面前示弱的时候，人类的声音，从伏蒂拉身后传来。“加斯拉阿，你又怎么了？咦，小猫咪醒了呀？”
这里有人类？！！伏蒂拉身上的毛瞬间立起来，幼嫩的尖爪从肉球猛然弹出。
转身之后，看到的是穿着朴素长裙的人类少女，金色长发自然地披在身后，蓝水晶似的眸子里泛着淡淡的喜意。少女面容姣好，身体柔弱，看上去没有任何威胁性，若以人类的眼光来看，定然是一个惹人怜爱的邻家小姐姐吧。
可伏蒂拉并不会单纯地以表象去判断，它伏着身子，用充满敌意的目光注视着这个人类少女。
“小猫咪呀~！”
伏蒂拉所防备的攻击动作并没有出现，这个看上去十分柔弱的人类少女，完全没有在意伏蒂拉的敌意，很轻柔地将伏蒂拉抱了起来，就像捧着一块稀世的珍宝。
人类！！伏蒂拉咧开嘴露出尖牙，发出了恐吓的声音，幼爪挥舞，在少女手上留下了数道爪痕，或许是因为幼猫尚小，爪子并不能对少女造成太大的伤害。
“不要怕，不要怕。”少女宛若没有感觉到伏蒂拉的攻击，脸上一直洋溢着熙和的微笑，轻轻抚摸着伏蒂拉的后背。“乖乖~不要怕。”
挣扎无果，伏蒂拉只得恶狠狠地盯着少女，不断地发出威吓的声音。
“乖孩子，小猫咪是乖孩纸，咬人是不对的哦。”
这个人类……似乎没有攻击的意识。
伏蒂拉盯着少女看了许久，少女的眼睛清澈透明，就好像一块无暇的水晶，没有丝毫的杂质。
眼睛是人类心灵的窗户的，有人认为，人类的灵魂就藏在人类瞳底的最深处，是连接人类灵魂的重要通道。当巨龙直视着某个人类的眼睛的时候，便是在直接审视着这个人类的灵魂。
巨龙的凝视，是龙族独有的一种特别的秘术，双目直视之时，便是双方灵魂的直接对接，以灵魂审视灵魂。伏蒂拉此时虽然已经不是龙之身，但是它毕竟拥有巨龙之魂。
这个人类，真的没有恶意。这是伏蒂拉从少女瞳底读到的信息。
虽然这人类暂时没有恶意，但是仍需观察时日，现在对她表现出敌意并没有任何意义。
伏蒂拉情绪阴晴不定了许久，最后渐渐平静了下来，尖爪慢慢缩了回去，只是这样默默地看着少女。
名为加斯拉阿的恶犬也伏在地上看着少女手里的猫，发出呜呜的呻吟声。
“这样才是乖孩子嘛，小猫咪。”少女会心地笑着，将伏蒂拉捧到眼前，直视着它金色的大眼睛。“那么以后就叫你铃娜娜好了。”
人类！朕何时允许你如此放肆了？！铃…娜娜？不行！这个名字绝对不行！
伏蒂拉愤怒地偏过头以示抗议。
“你也很喜欢这个名字么？娜娜。”
不！我一点都不喜欢！为什么我这样的反应你会认为是我很喜欢这个名字啊？人类！
伏蒂拉很不愉快，它真的不知道怎么和这个丫头对话，因为它只是一只猫。
“来，娜娜。”少女把伏蒂拉放到了垫子上，从自己手腕上解下了一枚小铃铛，轻轻地系到了伏蒂拉的脖子上，又试了试绳子的松紧，确定不会让伏蒂拉感到不适之后才满意地点了点头。“漂亮吧，娜娜。”
人类！你给我适可而止！
“喵~！喵~！”
“嗷呜！！”趴在地上的恶犬也深有同感般地哀嚎起来。
……
或许可以这样描述，在一个平凡的日子里，曾经被人讨伐的恶龙，在某个平凡的人类小镇，开始了新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