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可惜,不,应该是太好了。

镜海看着渐渐消失的车尾彻底不见,才重新埋头琢磨起被自己拆解的无头躯体上。

“还以为她可能会在这一切之后还是不依不饶地询问自己朋友的所在。那样的话,我大概也只好告诉她,毕竟是要说话算话。

“但她完全没有,万幸。这样的人确实是到根基为止也只对自己介意,不,倒不是说她自私自利毫无同伴意识。如果自己这方说出她在什么地方的话,她一定会在当时立即赶上车就去救她;而若是我说让她牺牲自己才能拯救她的朋友的话,她大概也会答应。

“真有意思,作为人类却有着和祂近似的倾向。虽然不无情,但在主观上却淡漠冷静得吓人。如果不去主动由外部赋予她某个任务或是角色,就算被别人视作天才或是能人,大概也只会普通地孤独终老。在外人看来或许值得艳羡,但作为人来说实在是有够可悲——哎呀,和这样的人做朋友究竟是哪里好了呢。”

不过就是这样,她才会觉得让索薰参与其中有着益处。

漫不经心地,镜海这样想着。

--

那之后的两日中,索薰并没有继续寻找宣妍,而是与此相反,在自己的家中度过。

这并非因为那名自称镜海的青年又为她设下了如何的圈套,令她在幻觉与伪造的记忆中彻底忘却自己的朋友,以此来确保没有秘密被泄出。

镜海说的,无非是“她理论上已经死了”,这么一句连证据都没有的话来。

但是,如果是那样,那自己很可能救不了她。

如果,只是如果。

如果那个男人说出了任何能够拯救宣妍的方法,自己就一定会去做。

就算那会搭上自己的性命,或是让自己损失惨重,也一定会去做。

但是,那个连整座城市的谜底都在自己眼前揭开一角的镜海,那个连神祗的真名都想要对自己和盘托出的镜海,在提及自己的朋友时,却只是说着“她可能已经死了”,来作为对自己的解答。

不论他是想要隐藏什么,还是仅仅干脆地以实情相告。索薰都在意识到这二者时彻底失去了寻找宣妍的动力。

因为自己已经没有办法再平常地对待她。

自己已经没有办法再平常地对待这座城市的任何人。

在镜海面前被迫从宏观的彼方审视格式塔的那一刻起,自己就已经回不了头了。

如果这才是镜海的意图的话,那她的现状确实是正中了他的下怀。

已经做不到正常地审视他人了。

那绝不是一件好事,但索薰却只是为此感到些许并不沉重的后悔。

那样的心情,就好像自己被电影中的外星人绑架,远离自己在窗口中不断缩小的母星时,心中想的不过是“那也没有办法”而已的事情一样。

说到底,自己可能确实就是这么冷淡,吗。

主动申请调来一个没有前途的部门,在快要被人遗忘的城市里度日,是因为自己对未来视若无睹,怕麻烦到不想要和别人产生交流吗。

那,自己又是为什么和宣妍成为了朋友呢。

虽然是无谓的酒肉关系,自己莫非事实上对和他人产生联系这件事而乐在其中吗。

索薰试着回想起自己和宣妍度过的十数个短暂的夜晚,与那些在街边无谓的漫谈。

那样的时间,比起自己一个人要好吗。

酒精紊乱了对过去的记录,索薰并不能清楚地回忆起任何细碎的片段。

究竟是,想要做什么呢。

镜海说这座城市的其他人对过去都抱有暧昧不明的记忆,只有在被某种条件激发后才会被固定下来。

——真蠢,既然要做到这样的事情,让他们天天喝酒不是也一样吗。

像是想到了什么无聊的笑话那样。

自己曾对着宣妍说,如果她在自己出院之后还记得的话,就把自己遭遇的事情原原本本地全部告诉给她。

现在的自己确实已经出院,但这样的机会大概是没有了。

消除的过程只在瞬息,她恐怕已经在上一秒就在这座城市的某处悄然消散。

那,自己是因为不愿意在问出她的所在后,看到的只是空无一物的房间吗。那么说来,或许自己也并非对友人那么无情,而是非同一般地胆小,以至于连她的死亡也不愿确认。

但即使是做出忏悔,自己的心中也没有任何悲切之情。

这件事结束了。

之后的事情怎样都好,结果怎样都好,这件事已经结束了。

没有人会对结果感到伤感,因为他们都已经悄然忘却,无论是宣妍的存在还是遗留在某个别墅区的疑点,都不会再被人想起。

假期结束,人们迈向崭新的一日,悄然间将昨日抛诸脑后,万事顺意。

这在自己看来。

也就是皆大欢喜。

--

扭转钥匙,将房门打开。

已经是晚上了,不知道镜海有没有先睡下。

客厅没有灯光,夜市与路灯车流的映射自没有拉上窗帘的窗口透入,能勉强看到屋内的布局与情况。

茶几上的餐盘依旧置于原地。

和我离开时的位置没有两样,她安静地抱膝坐在我作为床铺的长条沙发上,在黑暗中静静地看着我从门外进入,一言不发。

那蓝天般的眼球反照出些许光芒。

她是知道的吧,我会毫无结果地回来这件事。

“我回来了?”

我迟疑地把一般人并不会说出口的台词尝试一遍。

“你回来了。”

“......嗯。”

贴在靠背上蜷曲身体的她格外安静,也看不出平常那股掩盖着某种情绪的活力。

“回来得稍微早了点啊。”

“已经很晚了吧。”

“结果怎么样?”

“无所事事了一整天,吓跑了一个警员,还被薰姐讨厌了。”

“有变得明白什么吗。”

“没有呢。”

“是吗。”

虽然在再次见了薰姐后我已算不上对事态一无所知,但真相与我的距离依旧没有缩短一丝。

“......要是听了你的就好了,也不至于连手也丢掉。”我耸耸已经失去一边的肩膀,想要让气氛变得轻松一些,却忘了开灯这个基本手段。

但转念一想,我觉得那样也好,这间公寓的装修算不上用心,被过于明亮的节能灯映照时,那副俗气的模样反而可能让人无端地忧郁起来。

“啊,没关系哦,我明天就会帮你做一支新的。”

“嘿”地,她像是重新启动了一样,解开双手,从沙发上一跃而下,走向电灯的开关处。

“唔......总之,真的很抱歉。”

惨白的灯光亮起,我的双眼一时间失去大半视野。

“没关系没关系,回来就好,我更害怕你会一路行动到底。”再次恢复视野时,她恢复了我已经快要习惯的神色,笑着绕到我的背后,亲昵地拍起我的肩膀。

明明身高不怎么够呢。

“‘到底’.......?”

“没什么。现在你在这里,这就够了。”

“......是吗。”

“总之,没有见到他真是万幸,光是这点就该好好庆祝一下。”

“嗯。”

她迈起轻盈的脚步朝自己的房间走去,不到一会儿便重新抱出自己的家用机来。看起来是已经有些落伍的上世代老旧机型,不知什么时候会被她换掉。

“来通宵打游戏庆祝吧?”

“......我的手。”

“啊。”

她稍作思考。

“来通宵看我打游戏庆祝吧?”

--

眼前的男人像是在做街边问卷调查一样。

搞什么。

自己可是浑身发冷,急着回去。

“好——这样一来就应该完成了,从头开始找逻辑的薄弱点和漏洞真累人,也算是稍微明白了程序员为什么被人叫苦工了......你的名字?”

“谢在承。”

但他还是回答了。

“年龄?”

“十八岁。”

“很好,你的家乡是什么地方?”

“中华人民共和国,下川特区。”

“那么——公元二零一五年的夏天,你的家乡发生的事情,还记得吗?”

“记得。”

“发生了什么呢?”

谢在承的胸口泛起有些奇异的困惑感。

这个男人怎么要问这么奇怪的问题?

“难道你不记得了吗?”

根本就是等同于一加一等于二的可悲问题,到底是怎样的人才问得出口——

怎么会有人不记得呢。

“不不,我当然记得。好——这么没有必要的问题一般人也不会问,对吧?你只要保持这样就好。”

“......”

男人露出模棱两可的笑容,将用意不明的空白时间轻松糊弄了过去。

“你的家庭地址?”

“某座公寓楼的一〇〇四室,两室一厅。”

“好,那么,你接下来要?”

“回宿舍。”

“哎?”

“回宿舍。”

“呃......为什么要回宿舍?”

“我决定在假期结束之前去申请住宿,有什么奇怪的吗。”

“不......这有点意料之外啊。为什么要申请住宿?”

“被人说过住宿这样的事情姑且还是要体验一次......她说得并不是没有道理,我打算去试试看。”

“‘她’是谁?”

“她是......”

虽然先前一直是问问题的那方让谢在承觉得古怪,但现在他却觉得古怪的搞不好是自己。

她是......

想不起来。

明明应该是关系深厚的朋友才对。

应该是......

“在夏天认识的朋友......有点不记得了。”

“停。”

——哎,这可不行啊,我的朋友。

男人这么说着,从漆黑的长衣下伸出双手。

他又一次昏厥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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