弱小才是一切不幸的源头。
命运固然从来不曾挑选对象，它向来一视同仁，公平处事，从来不分什么强与弱。
但如果足够强大，又何必向命运低头！
又怎会在此时此刻，瘫软在地，浑身沾满了鲜血与泥土，动弹不得！
如果、如果——我能再更强、更强一点！为什么、为什么——我会这么弱！
悔与恨就像一滩污泥，在艾琳心中扭曲、凝结，幻化成一头野兽，疯狂地在她心房中冲撞，明明不曾受伤，但是她却觉得全身都在痛。
而那头不知名的野兽也在慢慢膨胀，试图蔓延全身，甚至侵占【恐惧】所掌控的地盘，后者怎么可能畏惧。两头情绪所凝结而成的野兽在艾琳的肉体内撕咬咆哮，争斗不休。
两虎相争，艾琳反而因此争得了一丝身体的控制权，她的下巴在泥土上缓慢地摩擦着，艰难地扭过头去，睁大了右瞳，试图用余光看清楚发生了什么，看清楚琉璃，她的【同伴】是否还活着……
于是她看到了——黑发飘扬、蓝瞳森寒的少女在半空中被黑色骑士一拳将上半身轰成了肉沫，而只剩下半截的雪白的两条腿喷着鲜血落在了地上。
——琉、琉璃？！
身体冻僵，艾琳的瞳孔一瞬间缩小成了点状，莫大的恐惧浮现于她脸上，只是还不待她爆发出来，她又看到那一袭白色连衣裙的少女完好无损地出现在了那巨大森冷的十字架上，懒洋洋地躺着，一如初见。
幻象？可是那血与肉并未消散，那温热的温度与扑鼻的血腥味告诉旁人，这绝非假象。
隆站立在一片血肉中，仿若魔神，身旁一地的残肢断臂，全都是琉璃的——这已经是他第五次把对方打成肉沫了。
他拳头触感在告诉他，他的确是打中了那个女孩，而且的的确确是打死了她。
而那些肢体残骸，也确实是琉璃的。
在过去漫长的制裁岁月中，隆作为首席杀伐兵器，对阵过无数诡奇光怪的敌人，莫说超速再生，即使是滴血重生的敌人也并非没有见识过。
但都不如眼前的少女怪异。
对方不像是重生与复活，因为那些死掉的躯壳确实就是死掉了。那些死掉的琉璃，更像是与眼前的少女并无关系，就像是……死掉的是另外一个人，但又不是其他人，而就是——琉璃！另一个琉璃！
这种感觉非常奇怪，让即使是隆，心中也渐渐凝重。
信息太少，即使【教会】的总部就位于这座【魔女之林】旁，但对于琉璃，对于这位【魔女】，隆其实知之甚少。
要知道，虽然【教会】已经存在千年之久，但是这片【魔女之林】存在的时间还要久远过【教会】。
而这位魔女的出现时间，也远远超过隆。
他只是隐约知道，这位魔女的出现，并被禁锢于此，也非偶然，同样也是【它】为了稳【循环】的手笔之一。
而起因就是那柄巨大森冷的黑色十字架。
站在荒芜之圆中，隆的视线看向那十字架。
他感觉到有一股无形的力量在不停地抽取他的生机，但那速度太慢，对于他漫长的寿命而言，可以说是毫无影响。
隆停下了进攻，而琉璃也并无反应，只是懒洋洋地坐在十字架的横轴上，看着他，疲倦地说道。
“还要来么？”
隆不回答，他凝视十字架，心中默念：是因为那台十字架么，是它在抽取我的生机在补充给魔女么。
——那就让我毁了它。
黑色骑士握拳，风雷之声响起，正待一拳打出。
琉璃神色微变，“你不会想要毁了它的。这是【它】——”
黑色骑士不回应，事到如今，已经没有什么可以阻止他所追求的东西，无论是外物，还是内心，都不能使他停步。
他动作停也不停，一拳轰出。
拳风同时笼罩了那十字架与其上的女孩。
噗嗤一声，少女在一瞬间被打成了漫天飞舞的血肉，红色纷纷而下，可那十字架却是纹丝不动，甚至都不曾被那血肉污染，那些血肉在触碰到十字架的一瞬间，就消散不见了。
隆的拳头有多硬，即使是当年那些以防御著称的强者，也不敢就这么让他打上一拳，而这十字架是由什么打造的，怎么可能会动也不动。
“别白费力气了。”被打成肉沫的少女又一次出现在了十字架上，每一次复活，她的姿态、外貌都不曾改变，甚至就连发丝都保持着原状。
“若是能够打烂它。”琉璃疲倦地叹了口气，嘴角缓缓勾出一抹复杂的笑容，“我早就这么做了。”
隆凝视着少女与十字架，片刻后，缓缓道，“你不是人。”
“哈。”琉璃只是暧昧地笑了笑，不置可否。
“你是【灵】。”隆没有再急着出手，打不死人不过是无用功，作为【天启四骑士】之首，他从来都不是只有蛮力的莽夫，“人死之后留下的东西就是【灵】。可你不同。你不是人留下的【灵】，你是那个十字架的【灵】！所以十字架不毁，你不死。”
“【灵】？”黑色长发少女长长的睫毛颤抖着，琉璃眼帘微垂，蓝色的瞳眸中仿若凝结冰冻的海洋，森冷而又幽寂，流淌着深寒的气息，她嘴角笑容洋溢着一抹嘲讽，那是毫不掩饰恶意的笑容。
“我可不是那么美好纯粹的东西啊。”
说话间，琉璃赤足踩着十字架的冰冷横轴，缓缓站了起来，长发摇曳，她腰肢舒展，明明身着白裙，却仿佛一朵黑色花朵绽放，一股无形的黑色淤泥般的气息正一点点从她脚下的十字架中溢出，然后一层一层地涂抹在她身上。
周遭骤然阴冷与昏暗下来，凭空出现一抹墨色染黑了少女那白色的蕾丝裙摆，并且迅速向上晕染，眨眼间一袭白裙全然成黑。
黑发黑裙的少女立在黑色的十字架上，双臂张开，仿佛在拥抱着什么东西，而她身上那股慵懒的气息潮水般褪去，油然而生的是之前那股与叶未白相遇所产生的秩序井然的黑暗。
那污泥般的黑暗缓缓荡漾开来，不仅仅是衣物，就连少女的肌肤、瞳眸、嘴唇，也都全部染成了纯粹的黑色。
而更加漆黑一片的是少女周身的气质，那是仅仅嗅到都会让人呼吸停止、灵魂战栗的不祥与扭曲。
“我是——”
黑色【魔女】立在那里，看着隆。
“【厄运】。”
“琉璃……”
艾琳的瞳孔倒映着那变得迥然不同的【同伴】，心中既惊喜又震撼的同时，那黑色骑士那一番有关【灵】的话却在她脑海中回荡。
“有什么……”
金发的少女隐隐觉得有什么十分重要的东西被他遗忘了，那真得是十分重要的东西，即使是在现在生死攸关的时刻，她还是忍不住抛开一切、绞尽脑汁地去回忆，去思索，到底她丢掉了什么重要的记忆碎片。
虽然还不知道那是什么，但是冥冥中有个声音告诉她，那是至关重要，甚至比什么【英雄王】、【魔王】，这些东西全部加起来还要重要的东西！
“……是什么？！”
记忆中缺失的空白感觉让艾琳很不舒服，她额头渗汗，身体不自觉蜷缩，呼吸都急促起来。
而在这时候，她耳畔传来琉璃的声音。
“艾琳。你先走。”
艾琳还来不及反应，就感觉到一股力量裹着自己的身体腾空，向森林另一头飞去。
她忍不住大喊，“琉璃！！”
“这里交给我吧。”琉璃的声音响起，“【王】有【王】的任务。”
“【王】的任务……”
艾琳一怔，她飞行的速度极快，只是几个呼吸，眼前视野变化，就已经远离了战场。
她甚至来不及再多问几句，就感觉到自己的脚碰到了柔软地面，她踉跄地走了几步，抬起头才发现自己还是在森林中。
她一只手乘着大树，惘然地抬头望着四周，漆黑一片的森林，她根本找不到方向。
黑暗仿佛深夜巨兽，静默地立在一旁，冷冷地看着金发少女，静待何时一口吞没了她。
夜风很冷，她的心更冷，骤然出现的仇人黑色骑士让她怒火沸腾，可是自己脆弱不堪的表现又如同寒水，直接泼在那怒火上，留下一地灰烬告诉她什么才是冰冷的现实。
艾琳忍不住环抱住了自己。
来之前，是白师目送她进来的，可是现在，她独自一人。
她茫然极了，只觉得自己又弱，又差劲，即使白师唤醒了她的【恐惧】也于事无补，她还是……这么弱小。
短短几天，人生骤变，亲人离去，家园破碎，她再如何也不过是十六岁的少女，之前还有白师在一旁，事到如今，孤孤单单的她，终于再也忍不住了。
她的背靠着树干，无力地坐了下来，少女抱着自己的膝盖，头深深埋进胸口，身体战栗，呼吸渐渐急促起来。
“我这样的人——”
声音沙哑，带着哽咽，艾琳终于说出了在过去那么多年，已经在脑海中浮现过无数次，却始终不曾脱口而出的话——
“为什么还会承担着【英雄王】的职责。”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