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在那之前,索薰问了最后一个问题。

“你的名字。”

“让我想想。”

男人像是在回忆那样颔首,然后摇头。

“啊哈,实在是看不见。不过,她就没有跟你提到过我吗。”

“原来如此,确实是不堪入目的人。”

上膛声清脆地响起。

索薰举起双手,直至与肩平齐。

“哎呀,她原来是这么跟别人提我的吗。”男人有些苦涩地问道。

“只是说来解气。”

即使明白自己已然身处险境,索薰还是一言不发地抿紧嘴唇,扣动扳机。

那副身影在别墅尚且存在时也曾浮现于她的面容之上,悬殊的力量差在做好觉悟的意志面前恍若无物。

好像是弱小的自己才应该是猎手那样。

--

子弹在二十米之内轻松穿透空地正中的身影,头盖骨般的细小碎片随着火药的击发应声飞起。尽数吃下尖锐的贯通力道,男人的身影瞬间朝后仰去。

局势的胜负已定。

“啧——!”

察觉到身后异样的索薰回头,身体则反射般开始闪躲起甚至还没有看见的突袭。

以单脚作为支点,侧身凌空跳离原地。

“我还以为这就要结束了。”男人仰起的脖颈如同定格般停滞不动,“从梦境中呼唤这些怪物并不难。”

索薰没有理会,而是朝着袭击的方向看去。

无面之人的身躯连通附有薄膜的双翼,在暗淡的灯光下通体发亮,好似某种甲虫的黑色硬壳。细长如节肢的手臂与指爪茫然刺出,直指索薰上一秒的所在,五官尽失的脸孔却全然不见杀意。

若是被刺中的话,索薰的腹部恐怕已经被捅到支离破碎。

“怪物啊。”

“是怪物。”男人自顾自地回答,“而我是货真价实的人类。

“无面的夜魇是梦中才有的生物,侍奉的也只有神灵。我这样的凡人本来是没有可能唤出它们,但这里的性质和祂的存在都让这些事的捏造变得轻而易举。”

“捏造是个有意思的措辞。”索薰头也不回地回答,抬手对准开始缓缓转向自己的夜魇,扣下第二次扳机,“这么说来,连这座宅邸里的那只食尸鬼也是精心准备的幻觉吗。”

观感确实如同昆虫。

子弹击碎光滑的脸孔,夜魇应声倒地。

在破碎的硬壳下流出的血浆组织与人类差之千里,更类似于夏日将近时从树上坠落的死蝉躯壳下的体液。

“下川是个有意思的地方。”男人的声音从背后传来,“不过这个猜想并不正确,那只被调换的食尸鬼是确实存在的,如同你曾经应对的其他妖异那样。那,从何说起呢——我本是想从那时开始就以调换的手段早些开始自己的差事,不过没有想到那家人的母亲和女儿还真是对自己的孩子守得严严实实,让我伤了好一会儿脑筋,最后也没想出什么好办法,只好放任不管,转而寻找下一种方法了。”

“......你对这里的人做了什么?”

“留到你能够打破自己的幻视时我再回答。”

——

索薰急忙闪身,从阴影出伸出的第二对指爪继续从视野的死角突入,带起微弱的气流。

这不是现实。男人的提示过于明显,简直是在刻意为了索薰能够理解现状而让步。即使如此,索薰也无法确认自己是否应该坦然面对从阴影中伸出的双手,任由它们的尖端触碰自己,再穿透血肉直抵脊柱——她无法确认这是否真的只是纯粹的精神问题。

认知方式是被彻底扰乱还是被稍作调整,脑部理解信息的电路究竟在什么地方被男人篡改,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

随着自己思考速度的加剧,夜魇的动作仿佛也变得较先前更为敏锐。

简直像是是随着自己的思绪与心率而同步加速那样。

路灯之外的黑暗变得格外浓重,身处唯一灯光下的自己如同在海面上挣扎求生的救生艇乘客那般,对现状掀起的巨浪只得束手无策地持续着迂回的闪躲。

下一击将从完全不同的方向袭来,掀起的气流扰动似乎是唯一的提示。

——确实是,毫无胜算。这是只存在于自身脑内的挣扎,若是在外人看来自己一定是一副蠢样。从黑暗中无限涌出的怪异恰似儿时的噩梦,不断加快的速度将纤细的节肢手臂加速至极点。

“我记得你在这里曾经说过人类绝不可能输给怪物这样的话,但是我是如假包换的正常人类,不知道这华丽的台词能不能再成真一次。”

“——”

你为什么会知道,这是索薰原本想说出口的质问。

但她为了开口而做出的停顿令无面的怪异有机可乘,夜魇前爪的速度较之先前大幅加快,携带着足够将墙壁也击穿的力量擦过索薰的左臂。肘部的袖口如同被切割平整的纸张,脱落在地。

毛细血管与肌肉组织的破裂在之后进行,像是被斩之后才意识到死亡的决斗者般,喷溅出血液。

索薰甚至没有发出一声表示疼痛的惨叫,只是在一片空白中意识到自己的左臂险些被整个削落的事实。

——能够确认的好事倒是有一件。迅速导回正规的思维驱使着身体躲过下一击。

这并不是纯粹的朦胧幻觉。

左臂剧烈灼烧起来的痛觉可谓货真价实。

--

亮黑色自头顶飞掠而过。

流血不止而精神高扬。

街灯明暗闪烁欲灭。

是谓之波澜骤起。

人类的反射速度濒临极限。但漆黑发亮的枯瘦指爪却毫无减缓之势,自黑暗的源头中不断突入。

每一击都令索薰的毁灭靠近一步,每一秒都在不断下降的体力早已所剩无几,赌上性命的神经衰弱游戏随时都将计时完毕。

想停下来。

好想让自己停下来。

每次的呼吸都让恐惧浮现,但索薰绝不会承认自己将要败北。只是梦中的怪物,一旦醒来就会消散无踪,自己没有任何理由去为了这种事情害怕——!

向男人击出的子弹对停止自己的噩梦没有任何助益,直至四周完全变暗为止,已经射出了弹夹中剩余七发的六发,但男人站在空地中央的阴影除了对子弹的停滞力做出反应外,没有受到丝毫的伤害。

没有换弹的空隙,最后一发之后能够依靠的就只有自己的空手,但索薰非常明白夜魇外骨骼般的坚硬躯壳之于自己的血肉有着何等的差距,人类从来都无法以自身的肉体胜出。

但这次即使是精神也无法逃离。

死亡的恐惧开始不断升温。

自己会在这里死吗。被噩梦穿透内脏,活活折磨致死吗。

判断力终于开始迟钝,但本应同样缓慢下来的袭击却毫无随之减缓的意愿,仿佛以恐惧与紧张作为燃料的列车,一旦加速便无法停止。

原来如此。

原来自己也会觉得害怕。

第二击持续了对身体左侧的抽打。修身的黑色长裤被硬是划出一道痕迹,再由迟迟不愿领死的本能拖离刑场。

大腿侧外侧的密集血管涌出鲜血,渗入衣物的下部。

索薰无法看到这场战斗的终结,曾经制服的妖异与狂人虽然可能有着远超今日的夜魇的力量,但只要想方设法以对手的死亡为目标的话,就总能速战速决。

生命并非没有破绽的完美之物,脆如蝉翼的薄弱点始终存在。

或为心脏,或为头颅。

但对精神的单方面拷问就是另一回事。

而这才是怪物二字的本源。

无法战胜,无法杀尽,无法预料,无法言述。

虽然是一开始就隐约察觉到的结果,但是自己或许只有一死。

“要放弃了吗,哎,反正你的坚持时长已经远远超出了我的预计,真是个出色的警员。这么看来,升职也是必然的事情啦。”

男人的声音再度从暗处传来,像是压抑着笑意般的语气令人不快,但索薰已经无暇顾及。

“幻视就是幻视,我的朋友。你就不能承认自己的软弱,然后对来生抱有点期望吗,那样可是轻松得多。

“没准你自己醒来的时候,一切都结束了,而你好好地躺在地上,被转冷的十月清晨冻得打了个喷嚏,再饿着肚子爬起来,想着自己到底是怎么来这里的——

“或者索性变成了别的世界的其他人,过上和现在完全不一样的日子,把今晚的噩梦和现在的你一起抛之脑后,倒也不错,对吧?”

像是再也不能忍受一样,男人大笑起来。

意识和视野开始变得一片花白。

是吗,虽然自己从没有那么想过,但如果死能解决问题的话——

等等。

“——醒来。”

“哎,就是,看来你是要明白了,真是太好了。”

真是不甘心的解答方法。

索薰停下躲闪的脚步,站定原地。

背部吃中,随后是腰部,小腿,腹部,胸口。数道深可见骨的伤痕在一瞬间布满了索薰的躯体。

过量的疼痛反而成为了麻药。

“留下一发子弹真是太好了,对吧。”

男人仿佛是正在看着索薰将手中的枪管对准自己的头颅般如是评论。

“到底是为什么要这么做呢。”太阳穴感觉到了炽热的火药余温,与自己身体正在经受的惨痛虐待相符。

“我马上就会告诉你。”

现在,承认你的失败,然后醒来吧。

“啊,以死作为结果,确实是我的失败。”

扳机最后一次扣动。

毕竟从噩梦里醒来的方法从来都只有承认自己的死这一条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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