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行不行不行，这样的作品完全不行。”

二十二岁的吴轩，把无神的双眼从眼前拿卷起的报纸敲打桌子的导师身上移开，左顾右盼，全然没有在听的意思。

“老师，这是我觉得很完美的作品。”

然后，他用冷漠的声音反驳。

“哦？”

已经四十多岁却仍然保持着一颗年轻的心，相貌也如同二十岁的王老师，翘起修长的右腿，抱着手，傲气十足地一伸腿，蹬了蹬脚上黑色的高跟鞋。

接着，她问：

“哪里完美了，你倒是说说看？”

“每个镜头都拍出了雨后这座大城市最美的地方，分镜上参考了以前的多个视频，选择的是很多游客都津津乐道的基础美景，剪辑上精挑细选，后期的配乐和处理也……”

吴轩头头是道的解释还未说完，王老师打断他：

“没错，这些地方不会有人比我带出来的你做得更好。但，你知道你的不完美在哪里吗？”

被打断后，吴轩也是一怔。

“缺在——”

王老师伸手，报纸点了点吴轩的额头。

“——没有你的‘执念’。”

吴轩有些生气地撇撇嘴，头扭到一边，接着说：“王静老师你已经是这学期第五十次告诉我我的作品里缺少‘执念’了。说到底，‘执念’这个东西……究竟是什么？”

王静也撇了撇嘴，靠回舒适的软椅上。

“‘执念’，大概是‘非得那样做不可’的心情，又或者说‘拼尽一切都想要获得’的心境……”说到这里，王静顿了顿，“算了，你这种进校四年一个社团都没加入，除了学业什么也没有关心过，而且屡屡被外界称为天才的冷血动物，肯定不能理解。”

“哦。”

被解释到这个份上，吴轩仍然面带漠不关心的神情，双眼没什么焦点地四处扫视，小声吐出这一声。

“听好了，再这样下去，我不会让你毕业的。”

“啊？！”

听到如此重磅消息，再淡定的吴轩也不免大声叫出来。

“我让你毕业，迟早有一天会让你出去败了我的名声。把你这样的天才培育成没什么感情的录像机。”

“王老师。”吴轩叹气，“我并不是没有……”

“停停停，别解释了，你比我更清楚你自己什么状态。”烦躁地敲着办公桌，王静稍微有点犹豫，却又像是预谋好地开口，“我最后给你一个挽救的机会。”

见仍然有一丝希望，吴轩把眼睛的焦点放在他老师身上。只见老师拿出一封白信纸装着的信，用双指夹住，递到他的面前。

“信里面有个地址，去那里……”

吴轩没有任何保留地原地拆开了信件。

白色的纸上，在正中间，蓝色的钢笔水渍，清秀地写着一行字。

地址是全市最大的医院。

王静点起一根烟，继续说：

“牺牲掉你的初恋吧。”

。

吴轩从白色的医院走廊走入医院银色的电梯厢里，走入黑色而密集的人群中。

视线从下往上移动，用手指关节轻点了最高处——20楼，然后，他靠着电梯的内壁，混杂在人群里，百无聊赖地玩起手机。

电梯几楼一停，几楼一停，人群成三成五地渐渐都走了，最后只剩下他一个人留在密闭的电梯里，感受重力的轻微变化。

吴轩抬头，叹气，眯起眼看着楼层数的跳转。

“牺牲初恋的任务，真是太乱来，也倒很符合她的风格。呵。”

这么想着，吴轩习惯性看了一眼他脖子上挎着的相机，多年以来养成的职业习惯，让他不论走到哪里，都会带着沉沉的相机。

他所接到的任务……

——是成为一个少女暂时的男友。

电梯到达20楼，吴轩叹口气，走了出来。

——花季少女。

吴轩看眼窗外，他走入医院的时候，天空还只是阴沉沉地酝酿着一场雨，现在他升到20楼，这场蓄谋已久的阵雨如期而至。

——大企业家的私生女。

“20号吗？”

吴轩抬头看了看医院的指示标志，选择了左转。

——在医院寄居多年的女孩。

吴轩走在漫长安静而昏暗的走廊里，视线的余光瞟着不断增大的房间号。

“讨厌的医院，如此密闭的环境，下雨更是闷得不行。”

——命不久矣的女孩。

吴轩想到导师最后说的这个词，心里第一次萌生了惋惜的沉重感情。他停在20号，粉红色VIP病房门前，犹豫地将手握在把手上。

这个命不久矣的大企业家私生的花季少女，临终前最后的愿望，是谈一场恋爱。

“结果……就把我这个最不会谈恋爱的人叫来了。”

说完，他自嘲地笑了笑，在心中预想出一个病怏怏的女孩的惨样，推开门。

他慢慢地走过短短的走廊，绕过一堵围墙，映入眼帘的是他从未意料到的光景——

长长的玻璃窗外，可以俯瞰高楼林立的整个都市，俯瞰蜿蜒穿过都市的那条河，俯瞰永远没有地平线的城市远方。

而在这扇窗外，还有跨越整个繁华大都市的，和这整个昏暗机械般大都市完全不相称的清澈的东西——

彩虹。

巨大的彩虹被并不刺眼的暖阳衬托着，正巧从窗子的左边搭建到窗子的右边，留下完美的一道小小的弧度和七彩的艳色。

在窗户内侧，召唤他来，等待他来，盼着他来的那个少女，坐在放在长长玻璃窗一角的轮椅上，她侧面，近乎透明的玻璃窗敞开一条细缝。

少女穿着单薄的病号服，黑色如瀑的长发垂在她白得病态的脸庞。她身体前倾，鼻尖紧紧地贴着窗面，没有察觉到来人，静静地那样坐着，玻璃上映出她半透明的影子。

夏日的凉风接着这个缝隙吹进来，把她的吊瓶吹得摇摇晃晃。

吴轩过得很平淡，活得很平淡，很少有想要拍下什么的心情。

但他身为以捕捉镜头见长的导演，不能让他平淡地错过这一幕。

无论颜色，无论人物，无论构图，都是如此完美的一幅场景。

忘记自己来这里的目的，吴轩已经按下了照相机的快门。

咔嚓。

拍摄的声音突兀地出现在规律的雨声中。

“嗯？”

少女开口，干净的嗓音以一层层波的形式散开在病房里，夹着雨的嘈杂。

她没有转过头，好像还在欣赏眼前的美景。

吴轩发现自己很不礼貌，有些慌张地解释道：

“窗外……有在这种地方很难得一见的彩虹啊。”

“彩虹啊。”

少女语气中带着遗憾感叹一句。

“很少见的，在我这个角度，刚好从窗子正中间跨过。窗子很干净，颜色也如此清朗。七彩的色彩在雨中晕开了。配上雨中冒出的阳光，是让人充满希望的场景……”

吴轩很久没有和女生讲过话，加上眼前的人大概还是他以后一段时间的女朋友，说得有些语无伦次。

他犹豫着要不要补上一句“人也很漂亮”来弥补他未经同意拍照的小错误。

“嗯，很少见，也很漂亮。”

少女深深地叹了口气，轻轻地转过身子。

吴轩这才注意到，少女睁开的双眼没有焦点，无神而浑浊地半睁着。

“真可惜——”

少女嘴角一弯，露出可人的微笑。

她伸手，转动了一下轮椅的方向，这个动作碰掉了放在床头的墨镜。

伴随着啪嗒一声，她补上最后一句话：

“我看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