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应该明白我不会卖给你那套房子的,对吧。”

他真的又来了。

“这处房地产交易所在过去的三小时内没有任何顾客上门,”他安静地弯下腰,坐在柜台面前的单人椅上,预设的默认对应坐姿无比得体,无论何时都符合礼仪,“而您在最近的一小时内因此而心率上升,血压也有升高,我认为一些平静的谈话能够让您的心绪稳定。”

“哈,我又不是这里的老板,就是个临时打工坐前台的,业绩和我没有关系,又怎么会让我烦躁呢。”

我自然是在撒谎,没有业绩也就没有分成,而那一点微薄的基础工资当然是会让人心慌了。

“这样的正面想法有助自我调整。”

“那,你想聊什么?和我这样聊天又有什么好处呢。”

“我的最高指令是‘服务人类’,如果您能在和我的对谈中分散一些压力,那就最好了。另外,”他腼腆地笑了,或者说,他的面部表情尽力模拟出了腼腆的样子,“我也想要找人说说话排解排解自己忧郁的心情。”

“忧郁?”

“每每重新审视一些我储存在正子脑内过往生涯的记录时,一些片段就是会让我的脑电路感到阻塞,售楼员小姐。我在主人的许多书上都看到过‘忧郁’这个词,它的定义符合我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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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它的主人的故事,它说。

那家人共有三口,父母,一个女儿。原本是相对富有的中产阶级家庭,因此在智能仆役面向市场时,乐于尝试新鲜事物的父亲就立即买了下来。

全家人都喜欢它。尚且年幼的女儿暂且不提,父亲和母亲虽然只管它叫作原本的默认名称“艾萨克”,但那是他们再三思考过后的结果。

他们觉得艾萨克这个名字并没有什么不好。

“就算是在人类里,也有成千上万的‘艾萨克’,所以只要你自己觉得合适的话,保持这个名字也可以。毕竟这才是名字的意义。”

这是近乎对着电脑要求自主思考一般的行为。

然而这对对机器人学毫无研究的夫妇在看着它时,并没有从它那仿佛电影CG中走出的脸孔感觉到隔阂,故而毫不留心地如此发问。

于是艾萨克的正子脑在走出工厂后第一次为了思考而回转起来。

就像是打火石下零星的第一缕火花那样,他点头。

“我也觉得艾萨克适合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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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伦理方面的质问于艾萨克们开始销售后约十二年左右爆发。学界对这样的高度拟真机器人是否还能够适用“机器人”这一定义自艾萨克走下流水线后就争论不止,由于人格组件内的广用径路完全应用了混沌理论来提供所谓最大程度的个性化定制体验,许多机器人学家甚至质疑艾萨克的模拟人格与真实的人类人格是否有着区别。

学界的争论在大众眼中固然难以理解,但有着非分之想的好事者却会将其争论的敏感点在民众眼中妖魔化。

于是,十二年后的某日,一夜之间,所有主流媒体都开始宣扬基金会亵渎神灵操纵生命的作为。关于艾萨克们的身份质疑尘嚣甚上,许多曾经买下艾萨克的顾客在集体式的从众思维下选择了进行退款处理。

但它的主人并没有,它说。

某个晚上,女儿忍无可忍地狠狠按下遥控器,正在播放的关于基金会的娱乐辩论节目立体投影蓦地消失在房间中。

“你在我们家待得好好的,艾萨克,无论是打扫还是洗衣都能一样不漏地做完,料理水平也无可挑剔,光是那些报纸上手机上的新闻可不会让我爸妈放走这么好的一个佣人。”

“谢谢您的赞许。”

“况且你还会跟我玩。”或许是年龄尚小,她看着艾萨克木然的神情,莫名地笑了起来,“你也试试看笑一下嘛。”

它做出出场时就设定好的明快笑容,生硬而固定。

“不,不是这样啦......啊啊,算了,当你觉得自己开心或者无奈的时候再试试看吧。”

“请求‘开心’和‘无奈’的定义?”

“哎呀,我都忘了你还是不怎么明白这些东西,”女儿从起身,“爸爸的书房里有不少小说和诗集,去多看几本,不,去都看完,然后再去想这些问题。”

“我并没有理解人类的文学作品的直观感受力。”

“你有,艾萨克,你肯定有。在我爸妈让你决定自己的名字的时候就有了。”女儿从地板上的坐垫起身,看着艾萨克的眼睛,“去拿点书来看吧,晚上念给我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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抵制艾萨克的风潮终究成为了正确,无论是出于宗教或是自身认识危机的前提,社会永远不会接受关于人类的第二类定义。

主人的家境也因此每况愈下,它补充道。

虽然将仿真机器人的制造与拥有视作违法的法案最终未能通过,但持有却依旧为那一家人带来了巨大的不幸。父亲被公司从管理层降职,再后来开除;极端分子令他们数度举家搬迁,最后才来到这座城市。

他们尽管还在勉强维持着生活,但已是每况愈下。女儿的教育费用已经变得难以负担,它不得不开始以自己年限已到失去作用为掩饰在外工作,再擅自以所得收入支付账单。

“——这就是主人的故事。”它依旧腼腆地笑着作为结尾,如同不知悲伤为何物,“令人忧郁,不是吗。”

“同情牌也不会让我卖给你房子哦。说起来你学的还真多啊,连这种利用同理心的策略都发展出来了。”我并无感动,甚至还有些想笑,“可惜你好像搞错了同情牌的使用方法,只学了皮毛。凸显你主人的凄惨只会让你试图逃离并在外安家的企图显得更无耻。”

看,机器只是机器,再怎么拟真地模仿人类,也还是会有拙劣的漏洞。

“不,不是这样的。”它连连摆手,仿佛是在表现着慌张,“我并不想把这栋公寓划在自己的名下。”

“哈,那又是要给谁呢,难不成你还学会了爱情的机制,想要和什么你的意中人一起生活吗。”

“给小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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