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姓路,名叫路小佳。

这个名字是师傅在收养我时取的。

根据他老人家的说法,之所以取这么个名字,原因有二:

其一比较简单,据说江湖中曾经出过一个绝顶高手,这人师从荆无命,后者曾与飞剑客并列天下第一剑!名师出高徒,这人自然也是武功高绝,而且杀人不眨眼,与此同时却又身世坎坷...而他的名字也唤作路小佳。

其二则比较复杂,具体来说,师傅在十九年前的上元节那天跟河北水陆一十三位绿林豪杰赌赛斗剑,大胜而归。回家的路上在道旁边发现了一个刚出生不久就被遗弃的婴儿。那一日师傅得胜,心情大好,便就善心大发的将这婴儿收养并且录入门下,做了唯一的弟子。

这个婴儿,便就是当年的我了,那时我还没有名字,我那未曾晤面的爹娘也没像是话本子里那样给师傅留下什么姓名线索,他也便乐得大方的依着本门门规,自己给我取了个名字,那便是:“路小佳”,取义于“元宵佳节,路边捡到”。

师傅这一脉,数代单传,而且都是被收养的孤儿,所谓的门规便是在收养下一代的时候,即情即境给徒儿取名。由于这么个追随一生名字通常是就地取材,一般都很有纪念意义,时刻提醒着门下弟子尊师重道,不要忘记当年师傅收养的恩德!

如此孝义的门风,按理来说本该全江湖的宣扬一下,打响我们一门的门派旗号才是!

然而师傅却说,此乃是我派最大的辛秘,决不许对外人道也!将来我若是嘴欠说了出去,就是逃到天涯海角,他老人家也会亲自追去清理门户,大义灭亲,将我碎尸万段,绝不留情!

彼时的我懵懵懂懂,全然不知师傅当着师祖的排位前收我入门并教训我此事时为何那般的咬牙切齿?也不明白本应该是尊师重孝的师傅为何会让师祖的灵位神牌如此蒙尘?更不明白这么一件稀松平常的事情为何会成为本门最大的秘密?

直到有一日我在茅房出恭如厕的时候,才恍然间的想明白个所以然来!

嗯,师傅姓茅,江湖人称,茅大先生!

……

茅,大...唉,果然是即境即情,地点情节两样都不缺…师祖啊,您那么实在干啥?师傅没把您老人家的排位供到您当年捡到他的地方,就算是他还爱你了!

……

师傅嗜酒贪杯,然而手头拮据,故此赊账欠债基本是家常便饭。他常年欠账的那家小酒店,是一对孤寡母女所开的,老板娘的芳名没人知晓,只知道老板娘的女儿名叫翠花,她便也就被唤作:翠花娘...

某种意义上,翠花便就是我的青梅竹马,经常一起扶着喝多了的师傅上驴回家。平时我闯了啥祸,害怕回去挨师傅的打,也总躲在她跟她娘在酒店后面的小屋子里…师傅若是找来,她娘就会笑笑跟我比划个放心的手势,然后翩翩然的转去到前堂,再之后的情节基本可以回归我跟翠花一起扶着师傅上驴的那么一茬上去。

曾几何时的我一直觉得这样的情节会重复重复再重复的继续下去,然后终有一日我可能会娶了翠花,继承了老板娘的酒店。从此在师傅面前翻身做主人,这老小子若是再敢打我,我就不卖酒给他喝,让老头儿馋着去,反正方圆十几里的地界儿上,是个酒店就有他的烂账,我有把握他根本找不到第二个能赊酒喝的地方!这样的将来,想象还会有些小幸福呐!

然而想象很幸福,现实却总让人意想不到…

那日我偷偷溜去找翠花到湖边捉鱼玩儿,正碰到她跟她娘正在抱头痛哭,我一看便觉得有些不妙,本待要暗暗的溜走,岂知这丫头虽然哭的一把鼻涕一把泪,眼神却着实的尖,一下子便望见了我在门外探头探脑,当下便呜咽着唤了一声我的名字,弄得我不得脱身,只好硬着头皮走了进去。

师傅经常教育我,女人没一个好东西,比如经典的范例就是整天抄着笤帚擀面杖之类的大规模杀伤性武器追着师傅讨要酒账的翠花她娘,这话我曾经不以为然,因为每次惹得师傅生气,都是翠花娘亲护着了我,然而这一次,我却终究着了道儿,狠狠的应了师傅的话。

她们娘俩儿抽抽噎噎的跟我讲,说是水师提督家三公子路径此地,在酒店小歇之时,看上了给他端盘儿上酒的翠花,当下便差遣州县太爷着里长来翠花家下聘,要纳了翠花作不知道第几房小妾。

那时的我年少气盛,听得此言,登时大怒,二话不说便夺门而去,路上打听清楚了前些日子敲锣打鼓路经村里的那所谓三公子到底此刻人在何方?而后回家偷了师傅的驴,夜奔三百里,用路上从一间肉铺顺来的杀猪刀,干翻了州府驿馆外驻着的水师提督家公子贴身所带的十几扈从!再而后翻墙入内,闯入驿馆之中,二话不说的一刀封喉,刺杀这强抢民女的官二代于中夜。

现下想来,这应该是我有史可循的第一次杀人…

……

做完了此事之后,初生牛犊的我这才感觉到了一丝杀人后的莫名惊恐,当下什么也不顾的没命价施展轻功,飞也似得逃离那驿馆,也是一奔三百里,慌里慌张的总算是在天将破晓前赶回了家中,兀自还有些惊魂未定的!

然而虽然是这样的心底惴惴,但是杀人的恐惧再大也没有师傅对我的威慑力大,像是半夜没事儿跑出去杀人这种事情要是被他知道了,而且杀得还是个了不得的富家公子,以这老小子的性格真的有可能将我大义灭亲,清理门户的!因此当时我连自家大门都不敢走,而是提气凝神,高起缓落,从墙头上翻回去的,再又蹑手蹑脚的垫足而行,想要师傅不知,神鬼不觉的就这样溜回来自己的床上,浑当作什么都没发生过。

然而一推堂屋的门,昏黄的灯光自屋内透将过来,斜斜矮矮的穿过门缝,我一看就知道要遭!

果不其然,推门进去后,便看到师傅在堂首正襟危坐,神态俨然。

通常情况下,师傅摆出这么一副坐姿无非两个原因,其一是被他知道了我闯了什么祸;其二就是他犯了痔疮正在上火。总而言之,他的屁股和我的屁股,总要有一个遭殃的就是了。

刚进门的时候我还想故作镇定的跟师傅打个招呼,道一声“师傅您好,怎么起得这么早”之类的客套话,然后再随机应变,蒙混过关...谁知道这老不死的完全不理会我这边厢,连个说谎扒瞎的机会都不给我留,见我进门,二话不说,随手抄起来个家伙,劈头盖脸的就是一顿打。

眼见着师傅手里家伙呼呼的向我轮过来,我暗叫不好,多年挨打的经验让我下意识的立刻双手分别护着头脸和裤裆,生怕这两个部分被打坏了,毕竟这两样可是关乎将来传宗接代大事的!

……

好多年后,当我真的行走江湖之时,遇见武当派的大小道士,总会产生一丝鄙夷,究其缘由,终究觉得从“捂裆”的角度来说,从师父的殴打之下尚且保留了繁殖能力的我比他们要专业的多了!

然而,师傅此刻却是不能体会到多年后我的自豪,这老头儿边打还得边骂:“小王八犊子!说!知道老子为啥削你不?说!昨晚上你干了什么好事儿?”

我心知无幸,便老老实实的交代道:“因为徒儿昨晚把水师提督的三公子给杀了。”

当时我自觉这话说得不卑不亢,气概凛凛,很有些英雄年少,敢作敢当的悲壮感。

然而师傅下面一句话就把这么风萧萧,逆水寒的悲壮给毁了个一干二净!

“还跟老子装蒜!还装!杀了个龟儿子这么点儿事你也敢拿来糊弄老子!老子问你!老子的驴呢!你他娘的把驴牵哪儿去了!”

我为之一呆,登时有些不知道这是哪一出?

……

再而后,待我风尘仆仆的连夜赶回州府驿馆之外,就看到门还是那个门,桩还是那个桩,可是,我栓在桩子上的大白驴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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