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部植入的恐惧在化为被人所认知的形体时即宣告失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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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在承不是完全没有一点担心,但他选择暂且搁置。毕竟所谓的现场近在眼前,任何疑虑都只需要眼见为实就能尘埃落定。

起码他如此希望。

面前的事态确实存在着,确实被人记录着,确实被人传播着。

即使有偏差,0.1与0的区别也已经和1与0之间相差无几。

既成事实毫无疑问地没有像那个夏天一样被尽数抹杀,光是这点就令谢在承胸中感到鼓动不已。他甚至想要作势抬头仰望一番夜空,但那对现在的他来说,已经是“绝对不会去做的事”列表中高居第五的条目了。

前四分别是告白、裸奔、杀人、唱歌,不分前后——他半开玩笑地这样在脑中罗列起来。

虽然擅长取悦自己与他人,但现在的积极心态之于他其实不常见,当要妥善利用。

事不宜迟,他开始在周围寻找起应该近在眼前的门牌来。

——525号,左手边,店面一如整条商店街的整体面貌那般洁净整齐,也确实是一家中餐店。

没有封锁线,举着手机的好事民众,等待新闻的记者,驱赶上述两者的警方,但同时也没有太多客人。

全然没有满座,并非门可罗雀,说不准是因为枪击的影响,还是本来就过了黄金时段,一副就这么走进去也不会有什么事情发生的样子。

如果是在平日里,那实在是让人安心。

宣妍手机上关于新闻的叙述是“发生不明枪击声”,现在看来也的确没有任何人发现在这之上的事态。

是她的记忆夸大处理了什么吗,是她的记忆被人夸大处理了什么吗。

还是说自己无论如何也不应该在这里相信外部环境的虚构表型呢。

继续在信息不足的情况下思考这样的问题毫无结果,谢在承含糊地撇起嘴角,推开正门。

“总不至于握住门把就天地一转吧。”

违背连自己也嗤笑起来的小小期待,门后的样貌并无变化。

“欢迎光临。”

正对着自己的前台点餐员礼节性地呈上欢迎辞,感受不到语气的存在。

环视四周。

和在外部隔着窗隐约看到的一样,没有任何发生过杀人事件的残留物能把宣妍划到疑似杀人者的那一栏里去。

谢在承想要仔细看好每张桌子的情况,但随即认识到无论是哪一张都应该不会有一点痕迹残留。今天下午发生的事情到现在为止已经过了好几个小时,如果这间餐厅在这期间哪怕只有一半时间在营业,那么即使当场有什么遗留,也应该早就被抹布和拖把清理得一干二净。

应该在当场就问出这个地方然后直接过来的,但后悔也回溯不了时间。

这副样子和事实被人抹杀几乎没有区别,唯一能够证明宣妍确实做了什么的反而只剩下手机上的那条新闻。去找寻新闻作者吗?那未免太浪费时间——

“呃,客人?您要点餐吗?”

自己还站在门口分文未动。

“......不好意思,我走神了。”谢在承上前,“要两杯酸梅汤,带走。”

“就这些?”

“就这些。对了,我刚才看今天新闻上说这里有枪击声,是真的吗?”

“第二个问这个的......我不知道,我只上晚班,听交班的说是下午突然从外面来了两个民警,又是到处看又是要监控记录的。”点餐员接过零钱便回身在饮料机下摆好两份空杯,“老板说是有人故意恶作剧。之后就继续正常营业了,具体的我也不清楚——喏,两杯酸梅汤。”

“谢谢。”

惊动了警方,算是好消息。

谢在承拿起饮料准备离开。

但还是需要更多头绪。

“......这里就是这样。”

但正要离开时,他听见其中一张桌子上若有若无地传来这样的,小小的声音。

“就是这样,朝生暮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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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的视角开始前,让我先问个问题。另外,虽然这是自问,但我不愿意自答。

大家能原谅昨天的自己吗。

突如其来地想起曾经做过的错事,自心底传来一阵陌生感,想着“这真的是我做的吗”,然后紧接着又意识到,除了自己之外其实也没人记得。

这样的情况下,大家能原谅那时的自己吗,能够想着“都过去了”,轻描淡写地入睡吗。还是要苦恼地抱着头,为确实已经过去的错误感到无法忍受的难堪呢。

我不知道。

举一个没有发生也不会发生也没有意义的例子。如果,我是说如果,如果我的父母还活着,还没有被我一时发疯杀死吃下,而我也成功摆脱那份阴影,健康地长大。那么,虽然自己还记得小时候的父亲总是因为自己向他倾诉关于自己精神方面的问题而对自己进行在他看来无关紧要的惩罚,但二三十年后的他却不记得了。

于是,二三十年后的我,在一次回家探亲时有意无意间笑着提起;“爸你小时候总是因为这种事情又打我又骂我的。”

这时,他会怎样呢。

“哎呀,是吗,那时候的事情我都不记得了。”这会是他在稍加回忆后大概率说出的回答,轻描淡写。

然后,二三十年后的母亲也会附和着说,“是呀,这么久的事情了,谁还记得呢,会不会是你搞错了,我也没这种印象啊。”

我能构想出这样的事情,我能构想出他们那时苍老却还未腐烂的脸孔带着茫然的微笑回答我的神情,还有那时无奈地笑笑然后将之忽略的,再也不会显现的,长大了的自己。

明明已经是绝对不会发生的事情了,我却还是将他们想象了出来,是因为我还在想念自己的父母吗,还是我依然痛恨他们呢,但无论如何,我都没有把他们像是不存在一样从脑中抹除,这固然是因为我没有在下川把他们杀掉,但就算不在这种地方,想要把一两件事或者人从脑子里抹掉也不是什么少见的事情。如果采用爱和恨这样的强烈感情能够轻易转化的说法,那我猜自己搞不好还爱着他们。

爱你们哦,爸爸妈妈。

虽然眼前还是看不见东西,但我摸着肚子这样回答。

第二个虽然,虽然一年多前应该早就排泄掉了。

啧啧,真恶心,换个话题换个话题。

好,又轮到我来给诸君讲故事了——

我会在这家餐厅吃完饭实在是巧合中的巧合——我也想这么说,也好应和所谓的无巧不成书,把这个故事作为“书”来自吹自擂一番。

但其实没那么巧,可惜可惜。

作为诸位所熟知的手机狂热爱好者,我对外界新闻的唯一接受方法自然就是那么几个新闻推送应用。在那件事发生之后,我几乎是每天都窝在家里盯着它们切来切去,希望哪怕有一个能够稍微报道一点相关的东西。

但别说是相关了,稍微和暴力搭一点关系的新闻都没有一条。

于是我开始绝望地想着,大概真的是谁都不记得了吧。虽然到现在也没有明白原理,但毕竟连是现场都能消除到一干二净的地方,还有人能记得才怪了。

重新在家中醒来的当天,我曾专门回到过那里,结果原地只剩一块空地。

直到那天下午。

【开发区商店街525号传来不明枪击声,现......】,从屏幕顶端垂下的提示,时间是下午四点整。

枪击。

枪击。

枪击。

——先说好,我并不是在拖字数,那是随便在什么地方加几个语气助词就能做到的事。

总之这两个字眼就是有这么重要,不许在这里说三道四,没有更好的表现方法还真是非常抱歉。

中国是禁枪国家,而在这么近的地方传来枪击声,其中包含了怎样的意思想也知道。

尽在眼前的暴力事件是最基本的答案。

更甚之则是杀人,这可谓正中红心。

但即使如此,这件事却没有消失,反而被人记录了下来。

没有像是不存在一样抹去,没有像是那天的那栋屋子一样化作灰尘。

对于一个因为身边之物由于恐怖事件而被直接抹除的担惊受怕的可怜虫而言,这条新闻莫过于深渊之上投下的救生索。

嗯,不想用雪中送炭。

那么,在这样的情况下,当时偏执又疯狂的我会做什么?不,就算没有偏执和疯狂,了解情况的任何人应该都会想去那里看一看吧?

于是我就去了,正巧家里已经好几天都没有像样的食物,自己其实非要出去不可。

然后更巧的是,那里是一间餐厅。

再巧不过的是,那里一副什么都没发生样子,随时都可以点单。

我颤抖着问点餐员关于下午的枪击事件。

结果得到了“是恶作剧”的回答。

然后我点了一份盖浇饭去找位子坐下了。

啊,是鱼香茄子的。

“——对了,我刚才看今天新闻上说这里有枪击声,是真的吗?”

“......老板说是有人故意恶作剧。之后就继续正常营业了......”

还在正常运作的听觉自点餐台听到了和十几分钟前的自己一模一样的疑问,虽然少了几分迫不及待,但还是能听出发问者的困惑。

我在一瞬间产生过他会不会是因为明白一些什么才会那样迷惑的感觉,但随即被强烈的嗤笑感掩盖——这家伙难道是神看到了我滑稽的失望模样而专程派来再多讽刺我一番的使者吗——让自己再好好看看自己是什么可笑的样子,这样吗?

几分钟之后我才知道自己的直觉并没有错,但那是之后的事情。

确切来说,是下一句话说完之后就会开始的事情。

我抬眼向点餐台看去,眼中只能看到一个像是男大学生模样的男人,手里拿着两杯饮料正想转身。

一无所获看来对他影响不大,脸上的神情并不像我一样大受打击,啧啧,虽然不知道你是因为什么才想知道这里的事情,但是祝贺你还没有像我一样失望——

“没用的......这里就是这样。”

随后,我不由自主地如是说道。

——嗯,顺带一提,这就是我说的boy meets girl。在这种快餐店里这样见面虽然不浪漫,但起码算是有新意,我猜。

另外,现在想起来,我当时说这句话大概是想要刻意再打击他一下。

虽然完全没起到一点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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