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没有再抱怨了,但依旧有些生气,默默地瞪着我。

我大概能理解这种心情。如果我也因为她睡过了头而错过了我们的约定的话,大概我会比她更加失落吧。我想对她来说,我也应该是特别的。因为我是她打开窗户后所能见到的唯一的人。

“晚上好。”我大大地伸了个懒腰,用和平时一样的开朗声音打招呼。

“恩。”她点头,“今天聊什么?”

“聊聊你吧。我想知道塔里的事。”我认真地道。这大概是我的小小私心了,我其实并不关心那高塔会怎么样,我在意的只是她而已。

“塔里啊……塔里好像也没什么好说的。虽然塔里什么都有,但看不到天空,也看不到太阳,空气也没有外面的舒服。塔里规矩很多,到了时间就要睡觉,不能开窗,不能乱跑,也不能出去。”她似乎没有发觉我的想法,如数家珍地数着自己知道的事。

“那你喜欢塔里吗?”我笑着问。

“喜欢啊。”她也笑起来,用有些落寞的声音道:“最喜欢了。”

我察觉到她的情绪变得有些奇怪,不由得问:“怎么了么?”

她沉默了一会儿,缓缓道:“大概,过了今天我就见不到你了。”

我心忽地一绞,痛得几乎站不稳,连视线也忽地暗下来。但我却咬紧了牙,继续朗声问:“为什么?”

“明天就是搜查时间了。守夜人会去检查仓库,那样一定会发现钥匙被偷走了的。”她这么说,和我截然相反的是,那种轻松完全不是装出来的,而是货真价实的,“所以,过了明天我就应该见不到你了。真可惜。”

“见不到我你会觉得可惜么?”我歪了歪头,任由眼泪流下。我自信这种距离她看不到我在哭。那就够了。我不能给她看到我在哭,那是不允许的。

我想她内心的哪一处一定在悲伤,但如果温柔的她看到我在哭的话一定会来安慰我,然后变得更加悲伤。只有那样是我绝对不允许的,即使告诉了她让她来安慰我我就会变得更加轻松。我该笑着,如往常一般笑着和她谈话,然后笑着完成离别。

所谓的爱不应该是想方设法地让自己变得轻松,而是想方设法地让自己所爱的变得轻松,因为我们在真正爱上谁时便可以不再去爱自己了,那就不必想方设法地让自己好受了。所以我一定是爱着她的。尽管,我比谁都清楚她并不爱我。

可爱也许就是这样的东西了吧,就算清楚,也会心甘情愿地去做。因为我们本就在爱上谁时得到了一切,只不过是在付出时一直渴望着能得到更多而已。所以谁也没有资格去批评那样的人。

“会吧。”她点头,给出了我想要的答案。

“那就好。”我终于放松了咬紧的牙,不由自主地笑了起来,像个傻子一样笑着,“我想看看你的脸,可以么。”

“不行。”她摇头。

“那我也把面具摘下来吧,这样就公平了。”我这么提议,为了增加成功的可能性,又补了一句:“就当是我最后的愿望吧,明天之后就见不到了吧?”我知道这样说很卑鄙,可我依旧想这么做。这一定就是我微不足道的贪婪了。

她迟疑了一会儿,轻轻点了点头,在脑后摸索了一会儿,随手摘掉了脸上的面具,把摘下的面具丢到窗外,脸上带着些许不安。

我近乎窒息地看着这一幕,没有说话,也没敢呼吸,连天上的星河都仿佛黯淡了下来,为之而失色,整个世界都只能看到她,无法移开视线。我从未想过她仅仅是摘下了面具便能给予我超越一切的感动,甚至让我忘却了一切,只是呆然地看着她那完美至极的脸。在我贫乏的词汇中,已经无法找到任何一个词去形容那种美所给我的感动,让我只能用最原始的办法来表达这种心情。

“看什么呢,到你了啊。”她笑起来,让我终于没法忍住这种心情,缓缓跪倒在地上,额头贴着冰凉的石面痛哭起来。见到这样的我,她终于有些慌了,不由得问:“你怎么了?”

我只能不断地用头撞向石面,一次次地装上去,把额上的面具撞得完全裂开,甚至撞得脑袋都有些不清不楚了才终于止住了那种冲动,露出笑容泣不成声地道:“没问题!”

我想,那一定是我露出过最难看的笑。

她忍不住被我逗笑起来,趴在窗台上笑得前俯后仰,一边笑一边道:“你笑的样子真奇怪。有那么感动么。”

“恩,感动得快哭了。”我理所当然地点了点头,脸上的面具残骸便啪嗒地掉到地上。

我们就那么看着,谁也没法说什么。谁都在为那不久将至的离别而有些束手无策。

许久了,还是她先开口道:“我想烧了这里。”

“为什么?”我只能问。

“这样的,很讨厌。所以,我想要烧掉。“她低下头,看着那高塔轻声道。随后忽地抬起了头,看向我,问:“害怕么?”

“害怕什么?”

“害怕这样的我。去烧掉的话,大家都会死吧。可就连他们在内,我也想要烧掉。这样的我,会害怕么?”她低垂着眼睑,有些困惑地笑了笑,“对不起呢。明知道是不对的,但我依旧想要这么做。”

“为什么,要向我道歉呢?”我轻声问。

“是呢……为什么呢。”她依旧困惑地笑着,像是没法去理解。

我开始去思考,想要得出一个答案。可无论我怎么想,最后都没法改变那个一开始便准备好了的答案,便不由得笑了起来,道:“没关系的。”

“什么?”她歪了歪头。

“没关系的。”我珍重地重复了一遍,“我会原谅你。所以,不要向我道歉,也不要去道歉。就算是这样,我也会原谅你。”

她愣了愣,像是没有想过我会这么说,

“我啊……在这里许久了,一直没有人能和我说话。你是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所以,我不会去怪你的,无论你做什么,我都会原谅你。”我说。

我会对那些死去的人怀有怜悯之心,但绝不会因为这种怜悯而去怪责她。因为对我来说,她比任何事都重要,自然也包括了这种怜悯之心。如果那就是她打从心底想要做的话,那我就不会去说什么。她也一定不是在征求我的意见,只是在希望谁能去责备她而已。

可那样是不对的,她所期盼着的一定不是这样的东西。即使最后的结果是一样的,但对她来说也有截然不同的意义,所以我绝不会去责备她。

她默然地看着我,许久后才笑了起来,笑得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好看,道:“奇怪的家伙。”

“才不是奇怪。”我摇头,第一次否认了这句话。

“那是什么?”她有些好奇地问。

“是喜欢。因为喜欢,所以才会这么做的。”我说。

她没有回答,抿了抿唇,问:“就算我是这样的魔鬼?”

“就算是这样。”我毫不犹豫地道。

我想我不是因为她是个怎么样的人,或者说她有着怎么样的魅力才会喜欢上她的。我喜欢她的理由其实很简单而已,简单得让人难以置信。

在宽广的世界里,人一生会有无数的邂逅。只不过,我只有那唯一一场,仅此而已。

所以,我会喜欢她,那也一定是一件无可厚非的事。在我的世界里,她便是唯一。所以无论她是一个怎么样的人,哪怕期盼着有一天能杀死我也好,我也依旧会喜欢她。

“谢谢。”她笑了笑,像是累了,靠着窗台坐下来,窗后看不到了她的身影,只看得到房里的地板与床铺。但我想她一定没在看着房间,而是在抬头仰望那壮丽的星河,想着谁也不知道的事。我希望她是在想我,可就算不是那也不要紧。

我想时间应该差不多了,对着空空的窗户大声问道:“明天,我还能见到你么?”

她缓缓站起来,像是为什么做准备一样深吸了口气,认真地道:“大概不能了吧。”

“是么。”我笑了笑,笑得异常平静,朝她挥了挥手,道:“再见了。”

“恩。谢谢你和我说那么多。能遇到你,我很开心。”她笑起来,轻轻抹了抹眼角,没让我看到哪怕一丝软弱。她没有必要那么做,因为我原谅了她。这大概是我唯一能为她做的事了吧。无法互相触碰原来是一件这么可悲的事。

“我也是。”我低下头,在胸前握紧双手,在心中作出祈祷。只是不知道自己该去祈祷什么,只能祈祷她能够不再后悔,能在最后好好地笑起来。那就好了。

当我祈祷结束抬起头时,窗已经关上了,灯也一并熄了。我再也见不到了她。只不过没多久,空气忽地变得暖和起来,那塔的窗户后再次亮起了光芒。与往时不一样的是,这次的光要更亮,也更加鲜亮。那是火的颜色,火把一切都点着了,变得无比华丽,把黑色的幕景染得透亮。

我便闭上眼,不再去看那火光,沉入睡梦。

第二天是信天翁把我叫起来的,因为我怎么也不肯醒,它把那袋子摔到我脸上拍醒了我。早餐依旧是面包和温水,和往时一般无二。只是,在我下意识地回过头时,却发现自己再也看不见那些窗户了,只能看得到高塔的顶部。

这时我才忽地想起来,昨天信天翁告诉我会有一件坏事发生,那大概是想告诉我今天平台又会变高,那样我就再也看不到那些窗户了吧。那的确是一件坏事。

很可惜的是,塔顶没有人,只有光秃秃的像坟墓一样的黑石平面,仿佛在祭奠着谁。那两把黄铜钥匙整整齐齐地躺在我身边,在阳光下闪烁着淡淡的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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