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寺,夜深,灯火未熄。

笃~~笃~~,木鱼发出清脆的声响,察觉到背后的脚步声,便戛然而止了。

“仁永法师。”

静谧的空间响起略微虚弱的声音,还带点酒气。

“严明施主,别来无恙。”称为仁永法师的人转过身,坐在蒲团上,双膝平缓。

“距离上一次又是三个月,时间太快了。”

林严明点头,仁永法师握着手里的珠子不断挪移。

“本该如此,无需介怀,严明施主此次前来又所为何事?

莫非又是旧情复燃?”

“不提也罢,只是感觉到失望而已。”他摇头。

仁永法师微微一笑。

“也是,最近来临三月,许多读过李白之诗,烟花三月下扬州的游客前来。

只是不少前来扬州旅行的旅客很失望,或许是跟他们心中想得扬州不太一样。

所谓古城,早已不如当年。”

“仁永法师说笑了,北边蜀岗,南边瘦西湖,在风水上来说可谓是块宝地。”

“那又如何,严明施主在清楚不过,并非坐在此地,心便能安静下来。

我在想,我们第一次见面,严明施主是何等洒脱。”

仁永法师道。

“我第一次来大明寺,是我最开始四处游荡之时。

那年我二十五岁,无职无业也无家,我哪里都走,我哪里都去,无人拦我。

周围有骑车、徒步的人,有背井离乡之人,也有匆忙忙碌的人。

而我大概什么都不需要想,肆意的过着我的生活。”

林严明不咸不淡道。

“是啊,一晃许多年过去,施主已经鬓发浓密、胡须也是扎人。

早已无当年模样,更重要的是,你似乎一直有心思。

那个姑娘如何了?可否再给我讲讲你们的事情呢?”

仁永法师不再转珠子,摊开手。

“但说无妨。”

“您真健忘,再我第一次来大明寺之前,其实是我开始到处乱走的时期。

住沙发客、公园,火车和地铁跳票、景点也跳票。

只要抓住机会,我便逃,不能逃我干脆不去看。

反正很多名胜古迹都是徒有虚名,不看也罢。

毕竟那个时候,我还要吃饱饭,若是饿死在异乡之地不是笑话么。

在从南京通往扬州的列车上。

我打开电子书,看净空法师的《了凡四训》,便来了大明寺。”

“我已经想起来了,严明施主,之后你便遇到了青衣女子。”

“不是青衣,是青色的雨衣,还有深绿色的背包,她脖子上挂着相机。

若不是被树枝勾到头帽,我大概也不会看到。

她曾问我,干嘛大江南北乱跑,我只回答太无聊了,不管是什么都很无聊。”

“然后她问施主为何无聊,施主便说没有什么有趣的地方,没有有趣的事情。”仁永法师笑容满面。

“总算想起来了,之后她让你见识到这时间最不会无聊的事情。”

“这东西确实不会无聊,反而是梦魇,无时无刻袭来。”

仁永法师微微点头。

“虽说施主捐款众多给寺院我很感谢,但容我多说几句。

如今你不需要考虑温饱,也不用跳票。

也无当年让你不再无聊之人,因变了,自然感觉也变了。

无论你现在游遍到哪里去,大概也不会留下如此深的印象了。”

“这我清楚,仁永法师,我只是在走原来的足迹。”

“倒着走,也不一定能回去,施主看这里每处也无非是那么几样东西。

山石、水、花树、竹子、亭台、阁楼,大明寺从乾隆皇帝下江南名了一次。

而清朝末年,太平天国战火波及,重修了一次,也还是这些东西。

这人啊,是留不住的,你得留物下来,比如画。”

老者伸出食指点了点额头。

“想必你再来大明寺途中,去了瘦西湖和大运河吧。”

“是的,仁永法师,我是坐游船过来的。”

“这大运河好啊,你可知《清明上河图》?

此图将汴京以及汴河两岸的风景尽收眼底。

这大运河行驶的交通便利,是我们扬州最为重要的地段。

河,它原本是没有的,是人开凿的,这画原本也是没有的,是人画出来的。

你若是画个她当年风韵,也比得上破手机强得许多,只是找不到什么好画家咯。

徐悲鸿的马、齐白石的虾,除了这两位,我已经认不得其它。

许多画家连动物都画不好,更别说人。”

老者把一旁的茶壶一倾,将茶杯推过去。

“喝茶。”

“仁永法师,我什么时候跟您说过她死了?”

老者手一抖索,浑浊的眼睛闪烁。

“既然她没死,你这几年的发疯行径,恕贫僧不解。

应无所住而生其心,若不是如此,贫僧也不敢叵测。”

“我自己都很困惑,仁永法师,这事情不方便说。”

林严明露出一丝疲倦,从眼瞳的闪烁折射出来,只不过不是身体上的,而是内心深处的。

“跟上时代,贫僧可以这么说,人们无聊的时候才会读书,并非会主动去阅读。

与其坐而论,不如起而行。

慢下来了,停下来了,所以施主便在胡思乱想。”

“仁永法师,您的意思是让我忙碌起来,便不会在多想么。

其实我这次回来,有一件大事情忙着呢。”

“且否说给贫僧听听?”

“当然可以,我有个侄子易明,他要当女人。”

“啊?!”仁永法师脸色一变,手里的木棒也掉落至地上。

“男人想做女人?”乌云、青天、白鹤,那天气表情千变万化。

“果然一代代人都不同啊,真是奇特,奇特。”

“他现在在做手术,我想已经顺风直帆流了。”林严明回答道。

“投错胎,投错胎咯。”

“也并非这样,仁永法师,他已经变了,不用来生了。”

林严明微微一笑道。

“贫僧手没那么长,对此也不说过多。

言多必失。”

“我以为仁永法师会大吃一惊,说些激奋的话呢。”

“不然,不然,史料上武则天十四岁入宫,乃一介卑女。

其父亲是个马夫,靠几两银子,买了个官做。

之后把他女儿送入宫中,结果出现了第一位女皇帝。

在古代男尊女卑,女子竟然当了皇帝。

这让人惊讶,但又如何的呢,早已过去,人成灰土,天下之大无奇不有。

就算是严明施主说自己想变成女人,在下也不会阻拦半分。”

“仁永法师说笑了。”

“严明施主不会大半年都在忙活此事吧?”

“是还有其它事情,而且更麻烦,几乎让我很头疼。

我像是回到了当年的感觉。”

“这人啊七情六欲,更多的是掺杂在里面的锦缎,剪不断理还乱。

所谓触景生情还好,不去此地便可。

不过,这要是看到一样的人,一样的事情啊。

这东西像藤蔓如此,会接连不断地缠绕在你全身各处,让施主你不能呼吸。”

“仁永法师说得对,我现在是第二种。”

“得失之患跟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对于贫僧来讲,不懂心怎么去变,只懂心怎么维持。

一旦心变,十头马都拉不回来咯。”

他端着茶杯喝了一口,皱巴巴的脸笑吟吟道。

“总感觉当年选择错了,我若是去尼众寺院,跟尼姑一起谈话也会有不一样的感悟吧。”

仁永法师笑容凝固了,没想到一本正经的林严明如此不正经了。

“咳,仁永法师,我说笑而已。”

“贫僧毕竟是个老头,这多年来往的游客也确实看厌了老头子了。

不过香火依旧,倒也无大碍,不是严明施主资助。

当真要跟少林那么学个武功,被当耍猴来看,来破个视频点击量。”

林严明也露出古怪之色,心想这吐槽,到底是乍回事。

“还是这种轻松的闲谈气氛好,我也想如此这般,仁永法师。

可是总是会影响。”

“也不尽然也,嬉笑过度,也是毫无章记。

贫僧还是记得为师用杖棍鞭笞的场景呢,一晃也几十年间如梭过去。

他从不喜笑,唯有年初开关之时,才有那几抹笑容啊。”

“说起仁永法师之师,在下似乎未曾去祭拜过,不过清明已过。

也罢了,不去打扰。”

“无妨,此事本来不必介怀,记得为师的除了贫僧,也没有几人。

当贫僧入土,便是为师不在之日。

倒是严明施主,若是今后有机会,来贫僧坟前来扫两下落叶,当属一大大乐事。”

“仁永法师,我看您肯定是高寿。”

随后他有些累了。

“夜深了,在下要走了。”

“严明施主慢走,贫僧就不送了。”

随着笃笃的响声,林严明只身来到大明寺之外,再次乘坐游船踏入大运河。

沿途街灯将水面照亮,入梦亦是幻。

他这一路上,慢慢的走,慢慢的走啊,放下思考。

从夜晚走到白天,穿过大街小巷,走过小巧玲珑,人声鼎沸的东关街。

再临走熙熙攘攘的瘦西湖,停在鉴真图书馆内,翻阅着书,直到肚子咕咕叫。

走出来,看着各种名小吃,近在咫尺的治春茶社,却索然无味。

不管走多少路,看过多少风景,吃过多少美滋美味,看过多少晨曦夕阳。

也抵不过那青衣雨衣的她,眼中倒映的画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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