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似曾相似的铃声飘荡在耳畔,背部逐渐传来柔软的触感,青草与泥土散发出着经历雨水过后的清香,如同条件集齐了一样,空无一物的视野出现了一块草坪,而我正躺在其上。

当我坐起身子后,随着视野的阔大,有型之物的范围继续延伸,直到最后于我的眼前勾勒出了令人怀念的群青学园,而最初的铃声,便是无数次响彻在此的,宣告上下课的号角。

仅仅是有惊无喜,记忆并未出现太大的问题,我的时间定格在了夕夏死去的那片光景之中。在我的印象里,群青学园早就已经被毁了,而这和记忆中一模一样的校园,分明就是过去的幻影。

空无一人的校园再度响起了铃声,正处于距离校门不远处的我从草坪上站起,缓步穿过了小操场,往教学大楼走去。

一切都和记忆中别无二致,就连曾经隔壁班那扇坏了一个学期的窗户也仍旧是老样子,窗帘在对流风的作用下反复地荡出窗外,宛如在向登校的学生招手欢迎一样。

而校门之外,初等部,军事预备役训练场的方向却是苍茫的白色,好像只要撇上一眼,就能从直觉上确定那儿不存在任何事物。

然后,如同想要确认什么似的,我仰起脑袋朝天空望去,取代原本群青之空的是一片碧绿的闪耀镜面,正倒映着和我脚踩的大地相同的全景。

我下意识地摸了**口同样颜色的吊坠,把这有些诡异的一幕暂时抛到脑后,怀着复杂的心情踏入了教学大楼中。

明明没有必要,我还是像遵从仪式那样在鞋柜前换了室内鞋,四处环视了一番其它人的鞋柜,然后随便找了一个陌生的鞋柜尝试打开,结果却发现里面是空的。

一边思考着这有何含义,一边来到远离我的另外一排鞋柜前,却发现没有任何一个名牌能被看清,也没有哪个是没有上锁的。

尝试强行打开鞋柜无果后,我便踏上了教学大楼的走廊,从一年级的区域一路走上我所在的二年级四班,其间我所路过的每间教室都是不同的,都和仅存的印象如出一辙,每个座位上都有着各式各样的私人物件,每个小小的空间里除了课本外都有着许许多多能展现座位主人生活的物件与痕迹,而且几乎一尘不染,仿佛只有生命被从这儿抽离了一样,好像上一秒钟我尚未观测到的地方他们还在重复着日常生活。

我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周围的声音唯有气流与窗户摩擦的轻响以及书本被风翻页的声音,当意识到自己正木讷地盯着黑板时,时间也不知道流逝了多久。

【对了,时间。】

想到了要确认的信息,我深深地看了一眼天舞的座位,随后便离开教室往有时钟的教师办公室前进。

可是刚一打开门,印入眼帘的静止时钟就向我宣告了某种意义上时间并未流逝的事实。

紧接着,依稀记得是真田老师的座位上,正不断传来某种噪音。

在这个静止而又空荡荡的世界里,异常的声音定然会激起人类追寻的意志,于是我毫无顾虑地绕到真田老师的办公桌前,找到了噪声的来源——

锈迹斑斑的收音机不断发出频率没对上频道的噪音,我不由得伸手去转动收音机的频率转子,直到噪音变小,接着再变成群青学园的铃声,虽然对收音机能收到铃声这件事感到疑惑,但它就是这台收音机唯一能接收到的正常声音了。

不明白这一幕究竟代表了什么,我不禁又回到方才的教室里,结果就在我踏入教室前门的瞬间,眼前的余光随即捕捉到了从后门一闪而过的影子。

虽然当即就想追上去,然而不可思议的另一幕让我的双脚仿佛石化了一般,再也无法挪动一步。

原本干净的黑板上不知何时被人写上了文字——

「延迟选择思维实验」

「参与性宇宙模型」

我皱起眉头死死盯着这几个字,可就在被我观察到的下一秒钟,它们又凭空消失了,或许就如同它们的出现方式一样。

没有理解任何事情的我叹了口气,再次确认时间没有变化后,我让自己恢复冷静,然后面朝教室的后墙坐在第一排学生的课桌上,眼前景色充满了学生时代的回忆,明明有着存在的痕迹,却找不到留下这些痕迹的生命,就像……

就像通过解调和调制把同样的电磁波写入和读出原本没有的信息,就像利用傅立叶变换把时域和频域相互转换来进行信号处理,一切都是从同样的东西中分离和转化出所需要的信息。

【只是我看不见吗?】

脑海中浮现出刚才见到的收音机,诞生了一个想法后我随即离开教室,来到了几乎从未造访过的广播部。

看上去有些复杂的仪器设备即使没有人在,它也依然在运作,如同上一秒钟有人还在准备午休的广播一样。

回想起收音机出现学园铃声时的频率,我耐心阅读了使用说明,随后接通了话筒的电源,

「喂……试音时间……」

从未做过这种事的我有些紧张地说了第一句话,倏然感到声波化作拥有形体的物质后和空间进行了碰撞,周围的一切都发生了明显的震动,不过也仅仅是一瞬间周围便恢复了原状。

从来到这诡异的世界之后就没有发过声的我忽然觉得自己的声音有些变调甚至陌生,不过从窗帘依旧在朝外招手的窗口可以听到些许回音,这点证明了我的操作没有错误。

暂把麦克风的电源切断后,我仔细地清了清嗓子,认真理解了现状。

最后,下定决心的我重新打开了电源,对着麦克风,朝着这所学校,向着这个实体不明的小小世界,发出了星球上只属于我这个独一无二的个体的声音,

「这里是……群青学园广播部,还有……活着的人吗?」

是这样啊,诺大的学校本来应该大家都在才对吧,一个人的广播室,一个人的学校,一个人的世界,太过孤独了。

就像无数次崩塌的梦境一样,既无法理解却也并未对此反感的我只是继续坐着,想要见证四周仿佛和广播的声音产生共振而不断上下晃动的世界又一次归位虚无。

「簌簌」

然而世界并未如我所想地崩塌,耳畔传来了纸张被翻页的声音,还未等我扭过头去一探究竟,一张没有五官的脸惊悚地出现在了我的眼前,

「呜哇!」

被这一幕吓坏的我把椅子往后一撞,随即一屁股摔到了地上,而眼前那位穿着群青校服,梳着标准女学生发型的无脸人并未理会我,自顾自地坐在了我刚才的位置上开始操作广播设备,同时她的身下也出现了和我那把椅子一模一样的虚影。

我回过头环视了一番周遭的环境,结果全都是无脸的学生们,他们就像广播部的部员一样,忙忙碌碌地做着手头的活,而墙上原本静止在早晨的时钟,现在已经指向了午休的时间,并且秒针还在不停地移动。

【成功了吗?】

看着周围环境发生的改变,我不禁认为自己完成了一个关键的环节,可是即便现在也并非我理想的状况。

我朝广播室的其中一名男生伸出了手,如我所料,就像曾经在云阳城躲避狙击濒临死亡的那一刻凭空出现的塞雷纳利幻境,我的身体依然穿过了「人类」,即使我移动其他无机物,那些物体也会在原先的位置上留下虚影。

就好像接收到了声音和信息,却不能将电波本身把握成人类熟悉的有型物质体一样。

我既感到寂寞又觉感到悲哀地肆意发散着思维,咀嚼着变得苦涩的回忆。

结果就在这时,方才于教室后门一闪而过的影子居然出现在了广播室门口,不定形的白色光影似乎是发现了我,立刻便移动出了我的视野范围。

知晓这可能是更进一步的最后机会,我刚忙追了上去,然而直到我踏上走廊,才发现对方并不是要甩开我,反倒是减慢了速度像是在等我跟上来。

于是,我也便不再奔跑,与白光保持着一定的距离缓缓移动,顺便确认了一下周遭的环境。

时值午休的时间,无论是走廊还是中庭,都因为学生人来人往而显得富有生气,虽然绝大多数都是可怕的无脸人,但依旧有少部分人是完整的,恰好那些都是我叫得出名字的家伙。

我的班级依旧不是目的地,全员有脸的场面令我安心不少,不过短暂路过的我并没有在其中看到最熟悉的那几位死党。

【对了,他们应该是去天台吃午饭了。】

仿佛应和着我的心意一样,白光在楼梯间选择了向上移动,引导我一级一级地踏向教学楼的最高处。

在台阶的最高一级往后,便是暂时无用的课桌椅堆放的空间,十分熟悉这儿的我顺着隐藏在角落的通道轻而易举地穿行在桌椅拼凑的迷宫当中,直至最后推开从未上锁的天台大门。

映入眼帘的碧绿天空率先说明了一切都不可能是曾经的样子了,在最显眼的位置,深羽,千晴,天舞,凌,枢五人正坐在折叠凳子上,围着拼在一起的瓦楞箱子愉快地用餐。

原本属于我的位置并没有被留下,好像也没有任何人在意一样。

望着怀念的,无法加入的,然后是再也无法实现的这一幕,泪水又在软弱的我眼眶中打转,

「大家……都在哪儿呢」

再也无法凑齐的六人,甚至即使打破了生死的桎梏,我也无法在梦里实现曾经的美好,乐园里早已没有了我的一席之地,我的生存就是在不断被剥夺,一如出生开始,

「我好累……我好想回去……让我去【】吧……」

我双手捂面跪在地上,无法理解为什么自己必须要在失去了一切后重新看到这些已经变得残忍的画面。

就在我的意识逐渐分崩离析之际,绝不应该在这个场景出现的声音从我的身后响起了——

「雨明」

不论是想要见到她的心情亦或是这一声呼唤所代表的能够「同频」交流的事实,无一不让我如同在黑暗中点燃了一根蜡烛。

「夕夏!」

我站起身子回过头去将黑发少女的身影牢牢定格在了眸中,战战兢兢地朝她说话,

「夕夏,真的是你吗?」

身着出席葬礼的黑色军礼服,与群青校服的海洋格格不入的唯一一人,夕夏的样子似乎就说明了她之于此处的特殊性。

「是我」

仿佛内心也充满了喜悦,夕夏坦率的笑颜如同代替这片不存在太阳的天空,正在温暖着自己与孤独作伴的勇气。

按耐不住内心的悲伤与欣喜,我直接上前将夕夏抱在了怀里,想要确实地感受她的存在,

「雨明真是爱撒娇呢」

怀中的少女没有反对我无礼的举动,轻笑一声后像是要回应我一般,同样张开双臂拥抱了我。

「夕夏,你……一定还活着吧?」

我用颤抖的声音问出了象征着愿望的问题,既然此时此刻于此地发生的一切都那么不可思议,然后在这个不可思议世界的还能遇见这样的奇迹,那么我又有什么理由不去渴求更加美好的结局呢。

可是夕夏并没有马上回答我,而是把头抵在我的胸口继续维持着拥抱的状态,乌黑的秀发散发着清香,令我渐渐变得平静了下来。

宛如仪式的准备完成,夕夏终于轻轻推开了我,并拉开一点距离认真地与我的目光相接,随后她摇了摇头并露出一丝苦笑,

「我已经不在了,这是无法改变的事实」

即使给了自己很长的时间做心理准备,即使不断列举能让自己走出悲伤阴云的理由,当这一句连自己都再清楚不过的陈述出现之时,心脏如同被凭空撕裂似的传来剧痛,我当即就难受得跪在了地上。

「对不起,雨明,对不起」

夕夏同样跪在了我的面前,扶住了我由于疼痛而蜷缩的身体。

「不是夕夏的错……是那群背后捅刀子的家伙,还有我太弱的原因,夕夏你只是受害者而已」

不想在夕夏面前露出这样丢脸的模样,她一直都希望我变得更加坚强,能够独当一面选择并贯彻自己的道路,如果这就是最后一次见面的话,我一定要让她的心愿实现,

「谢谢你,夕夏,遇见你之后发生了很多快乐的事,也让我看清了原本世界就存在的但我却视而不见的黑暗,如果没有遇到你,我这种软弱的人一定还在这里做着战争游戏的白日梦,继续以虚妄的强大来掩藏自己弱小的内心,直到失去更多吧,我会坚强地继续战斗下去的,朝向我和你共同的方向……」

「不是的!」

夕夏忽然大声打断了我的话语,泪水在泛红的眼眶中打转,一脸哀伤地朝我说道,

「我不是在追求着这样的感谢……我是想要道歉……对不起,雨明,对不起我让你承担了如此残酷的命运,而且不只有你,还有其他许许多多我和你都十分珍视的人,我最大的愿望就是你们能够忘记我,我不希望看到你们为我的死而承受这样的痛苦」

「夕夏……这不是你赋予我的命运,是我选择了跟随你前往共同的方向,即使你不在了,我也会连同你的份……」

少女的双手倏然间捧住了我的脸颊,紧接着我的嘴唇传来了柔软的触感,迫使我把没说完的话给咽了下去,在我理解到发生了什么却仍未来得及细细体会那种感觉之时,一切就已经结束了,只见夕夏近在咫尺的脸蛋略微泛红,但很快又恢复到严肃认真的表情,

「勇敢并不代表一定要去战斗,坚强也从不意味着就不会哭泣,相反,软弱可以伪装成赎罪的名号,逃避也能以正义作为旗帜来粉饰。人类是很渺小的,仅仅是想要保护身边重要的事物往往就需要拼尽全力,但并非这样就远离伟大了」

「可是你……」

白皙而修长食指抵在了我的唇上,夕夏回头望了一眼碧绿的天镜,于是我也顺着她的目光一并看去,结果发现像是镜面一样的天空不知何时开始居然裂开了一道口子,如同世界崩溃的前兆,不过从缝隙里透出的并不是「虚无」,而是夕阳的橙光。

「我们的时间不多了……雨明,我知道你是一个把亲人把友人看得比自己都重的人,所以你不要再选择背负太多人的大命运了,那条路继续走下去你只会失去更多,所以,回头吧,虽然返程的路也不会那么轻松,但至少你不会再轻易失去什么了」

「那你怎么办呢?!」

若是连我都放弃了,若是连我都忘记了,那么严格要求自己,一直努力到今天,意志比谁都要坚定的你……

不就什么都没有留下了么?

「我也同样……不想看到你失去一切,至少想让这个世界变成你希望的样子……因为……因为我想报答自己一直憧憬的你啊!」

「自以为是」

「……」

夕夏每一句话都进入了我的大脑,能够理解却依然无法接受,一想到自己已经永远失去她了,

就像闹别扭的孩子一样,渴望她对自己给予更多肯定给予更多鼓励,渴望得到救赎……

【是啊,我原本就是这样的人呢。】

「我的理想和目标,确实是存在过的,那是活着的我所选择的,最有意义的生存方式,那是一个追求和努力的过程」

夕夏不再和我保持同一水平线,而是站直了身子,怜悯般地俯视着我,

「可是我的旅程已经结束了,所以我既不能为你贡献力量也无法再给你引导方向了」

原本的裂缝已经扩大到了不能称之为裂缝的程度,天台之外的景色逐渐被光芒吞没,离别与重逢的时间如此接近,可下一次重逢或是只有近乎绝望的机会了。

我把不合理的情绪竭力压制下来,同样站直身子,倾听着夕夏最后想要留给我的话语,

「死者无法完成任何事情,我能留给你的只有祝福,祝福你在记忆中最美好的地方,能够和你珍视的人们重逢,然后一同和平幸福地生活下去,你要知道,还有人一直在等着你」

我的泪水不争气地夺眶而出,而夕夏则是重新露出了一副释然的表情,

「这就是我身为星月夕夏的遗愿,不是追寻着从他人的理想中点燃的一盏盏篝火,直至燃尽自己,而是希望自己喜欢的男生能够幸福地活下去」

物质的变化无法被具体地观测到,甚至连物质本身的定义都难以确定,像是某种巨大的能量武器一般,能形容光芒所覆盖之处物质状态的唯有「湮灭」二字。

夕夏背对着炫目的光芒,微微偏着脑袋,朝我露出了欣慰而又赧然的表情,一如送别恋人的青涩女生一样。

我将带着这份祝福沐浴在光芒之下,一如既往重新启程。

若是对所有救赎的话语都抱以疑问的话,虚假的救赎就会被消去,最后剩下的便是无法加以怀疑的,接近本质的事物,换而言之,以某一存在为真的前提下,通过对相关的事物不断地贯彻怀疑与否定,最终还会留下的,就是之于「前提」这一存在的真之物。

比如,接近对我而言真正正确的目标。

「你……其实并不是夕夏吧?」

声音颤抖着从我的喉间挤出,少女道别的手势刹那间变得僵硬,脸上的表情全部转变为了惊讶,紧接着又露出了一脸苦笑,

「这种时候忽然在说什么呢?」

「夕夏不会像你那样笑的」

天台的边缘已然开始湮灭,近距离的场景让我看清了物质朝向天空移动的反重力现象,而眼前的少女显然也在为时间不多了而感到焦虑,

「已经是真正的最后了,我难得真情流露一次,你要是再开这种玩笑我可是要生你的气了」

有着和夕夏完全相同的黑发红瞳的少女收起了笑容,眼神里满是埋怨的表情,像是要逼迫我说出安慰的话语一样。

我的内心充满了难以言表的绝望,但我还是努力尝试亲自去结束这场几乎没有得到任何东西的幻境,

「从一开始我就怀疑了……并不是真情流露与否的问题,封闭了内心某一部分情感的她,无法刻意做出一个个像你那样意味鲜明的表情,虽然总是努力让自己看上去成熟和大方,但在表露私人感情的时候她总是做不出正常人水平的差别……夕夏她,其实是很笨拙的女孩子」

心力交瘁的我用沙哑的声音做出了时间允许范围内的最后阐述,黑发少女脸上的笑意也终于消失了,嘴角的弧度完全下垂,由于愤怒而略显扭曲的表情更加让其远离了夕夏给人的感觉。

我和她沉默地四目相望,没有相互理解,没有达成各自的目的,我们只能怀着不同的感情等待终结的降临。

「算了」

少女的表情逐渐转变为失望,最后则是露出了像是自嘲意味的笑容。

即使形体已然湮灭在无尽的光芒之中,她最后的那句仿佛能超越时空的话语还是在一切的消逝中清晰地传来,

「反正……你也不是皆城雨明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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