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懂了吗?”

少年的声音里带上了那罗兰已经体味过无数次的微嘲。

“你的所谓才智、城府、心机……在我看来都没有什么用处。”

“毕竟论这些东西,这世上还有很多人比你强得多。”

他居高临下地望着男孩和他身旁的女孩,望着那两双虽然异色,却闪烁着同样光芒的瞳仁,不禁微微眯起了双眼。

比起一个看着待宰猎物的屠夫,他此时的模样更像是个温和的学者。只是在那双墨黑色的纯净双眸里闪烁着的轻蔑和傲慢,无形中暴露了些许温和形象后隐藏的冷酷。

“而我真正看中的,也是唯一值得让我把你带回来的东西,却在刚刚被你自己亲手毁灭的一干二净。”

“你真的知道你决定的不止是你一个人的命运吗?”

“我……”

“你当然没有!”

就在男孩嗫嚅着说出反驳的前一刻,少年突然高声打断了他的话。

“在没有经过任何有价值的思考的情况下,你把你和你妹妹一起卖了出去。哪怕明知可能的后果,你依然这么草率地决定了她的命运。我说的有错吗?罗兰先生?”

看着男孩涨红的脸庞和微蓄泪水的眼眶,少年不禁皱了皱眉头,宛如豆蔻少女般精致清秀的脸颊因这个微小的动作而更增了几分凌人的气韵,纵然极其鄙夷他的品格,但此时此刻,就连罗兰都不得不承认他真的拥有一张美到能让大多数女人嫉妒的面庞。

“先生,有客人来了。”

仿佛精确把控过时间一般,就在少年说出最后一个字的时候,爱因斯缓缓踱步到了他的身后,踮起脚来,轻声提醒了一下眼前的少年。

“好的,我马上就过去。”

在从门外传来的风铃声的催促下,少年长长地叹了口气,伸手戴上了一顶做工精良的带翎毡帽。

就这么离开,虽然对他来说并没有什么问题。但要是让爱因丝一个人来看管这两个熊孩子的话,少年还是有些放不下心。

于是,他又将目光投降了声音中已经带着哭腔的男孩,还有他身边依然低着头轻声啜泣的女孩。

把两个无冤无仇的孩子叫过来训了一通,说话还说的这么重,这不太符合我光荣伟大正确的形象啊。

虽然他们比起自己来说不免还有着许多瑕疵,但如果再多训练几年,再放到下面打磨一段时间,这样的能力也算是勉勉强强够用了吧。

于午后的熹光之中,少年轻笑出声,继而伸出手来,握住了仍染着墨点的那两纸契约。

“你,你在做什么?!”

在男孩愕然的目光中,少年伸手把它们扯了个粉碎。

飞散的纸片很快就在初冬的凛风中飘了起来,而他也就在漫天飞扬的碎片里轻轻地推开了屋门,门外的寒冷让他不禁打了个寒战,却也让屋里的纸片再度乘风而起,顺着同样打开的窗扉飞出了阁楼。

在熹光里,纸片像是飞翔的鹤群般顺风飘散。借着从爱琴海上吹来的风,这些纸片也许会飘散的很远很远。但少年却并没有在乎那些碎片飞行的方向,他将目光投在了罗兰浅蓝色的双瞳上,嘴角掠起了一丝复杂的笑意:

“从今天开始,我不会再限制你们的自由。”

“你们可以离开,可以留下,如果离开,我会提供给你们一批最基本的开销,如果选择留下,我也会好人做到底。只不过你们需要给我打工,放心,只是些最基本的洗洗涮涮,我可没有压榨童工的兴趣。”

也许自己今天的所作所为真的像个神经病吧。

“先生?”

望着那个像疯子般反复无常的少年的背影,罗兰不禁轻轻地喊出了声。

“爱因斯,带这些孩子先去吃顿饭吧。我在二楼的厨房里留了些晚餐,顺便帮我把维罗妮卡抓回来,她难道还真以为我不知道她去了哪儿?等我晚上回来后,我会用对付逃奴的惩罚好好招待招待我们的骑士小姐的……”

“请等一等,先生!”

就在少年像个中年妇女般絮絮叨叨地向外走去的时候,他的背后突然传来了一声轻呼。

“怎么了,罗兰先生?”

“你,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不用看也知道,身后那个小男孩浅蓝色的眼睛里此时必定充满了惊愕和疑窦。

但,他又有什么义务一定要告诉男孩他这么做的理由?

“罗兰先生,这你不需要知道……”

少年缓缓回过了头,在从天井漏下的天光的映耀下,尚处于恍惚中的男孩只能大致看出对方身体的轮廓,却看不出他的脸上此时究竟带着怎样的笑容。

“你唯一需要知道的事情是……”

“你刚刚错过了一个很重要很重要的机会,而且,上帝不会再给你一次重来的机会了,我也不会。”

在令人恍惚的天光之中,少年向前踏下了楼梯。

随后,他的身影便消失在了楼上几人的视野里。

直到很多很多年以后,站在行刑队前的罗兰·科穆宁将军,依然记得那个交错在光明和寒冷中的下午。

……

马克西米连农场,又迎来了一个崭新的冬天。

这里是雅典城外的远郊,离城墙很远,同时也离棱堡构成的外层防御圈有着不小的距离。农庄的墙外就是森林,森林外就是爱琴海。只有一条满覆着荒草的小路曲折地通向雅典城,比起一座农庄,这里更像是隐士们的乌托邦。

而康托斯此时就站在农庄墙内松软的翻耕土上,手里紧紧地握着一柄上着刺刀的长枪。

同样和他这样站着的还有十一个人,除了站在他右手边的队长之外,其余的每个人手里都有着这样一柄似乎制作有些粗糙的长枪。

“准备!”

身后响起了小军鼓的声音,康托斯深深地吸了口夹杂着些许泥土气味的寒冷空气,然后抓紧了手中触感粗糙的长枪。

“听我口令!齐步走!左右左!左右左!”

队长率先迈出了第一步,他的手中握着一柄尺寸偏小的红旗,在红旗的飘卷下,整条阵线开始在松软的耕地上轻快地向前移动。

如果没有经过相关的行军训练,这样的泥土很容易绊倒,甚至是崴伤在其中快步行进的倒霉鬼。当初刚刚来到这里时,康托斯也吃了不小的苦头。

但当他渐渐熟悉行走的步调,甚至学会闭上双眼,在只听队长命令和军鼓的鼓点的情况下正常行进时,他却发现曾经困扰了他很久的复杂地形也没有那么难跨越了。

真实的军训生活就像在他第一天来到这里时,队长先生给他说过那句话一样:练习能解决这世界上绝大多数的困难,剩下不能解决的那一部分,你可以尝试反复练习。

“立定!”

队长的喊声在除了脚步声外一片寂静的农场里显得有些突兀,一直在想其他事情的康托斯被吓了一跳,重心不稳差点打了个趔趄,破坏了队伍的整齐。于是他立刻招致了身旁战友的怒目相视,但一向骂人极狠的队长却没有出声,他向前挥动了一下旗帜,为后排的队友们指明了落脚点,随后再度厉喝出声。

“射击准备!”

在军学院练习射击的时候,学生们的枪早事先装好弹药,到平整过的射击场上只需要扣扳机擦燃火药就行。但在农场里,每一把枪都是枪药分离保存,除非到了射击准备阶段,否则任何人不准提前上弹。

上次就有个偷奸耍滑的队员事先就给枪上了弹,结果被眼尖的队长发现了,不但当场被打了二十军棍,还在事后开了总结会批评教育。据说这也是那位导师先生提出的规矩之一,虽然康托斯也不是很明白这三天一小会五天一大会到底有什么用,但他至少从队长拿出来的几份材料上知道了枪械走火的后果。

拿自己的脑袋和枪管里的那颗铅子较劲,康托斯自认自己还没傻到那种程度。

从携行带里拿出定装火药,用牙咬开后方的油纸,向搬开的板簧里撒入一些颗粒火药,然后将剩下的火药和药包一起从前方塞入枪口,同时被塞入的还有一颗球形的铅弹。

在压实之后,康托斯抬起了枪口。十二个人里他装填的速度只能算是中流,但在军学院里,光是这一手就能让他收获不少教官的青睐了。

“继续前进!”

就在他的手指已经搭上扳机,枪管也对准了林边的标靶,随时准备开火的时候。队长却突然下达了一个突兀的命令。

康托斯可以明显听见后排的那些新来的队员里传来了小声的议论声,但和他站在一起的第一排队员却只是稍稍犹豫了一下便抬高了枪口,继而向前迈出了左脚。由军棍和批评会共同锻炼出的纪律,让他们早就明白了“干比说更重要”的这条真理。

他们大概又在松软不平的耕地上向前快步前进了七十码左右(此处度量衡为罗马码,约三十八米),后排的队伍已经开始脱节,但前排依旧努力维持着阵线。

听着脑后传来的杂乱的脚步声,康托斯不禁又想起了雅典城破的那个晚上。在四磅炮的轰鸣和胸甲骑兵的碾压下,作为一名普通的步兵,却只单单训练这种行进方式,这真的会有用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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