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成为妖之前，我叫陆墨言。
父亲自爷爷手中接下经营镜铺的重担，那是陆家代代相传的任务。
而我作为家中长子，自幼便向父亲学习铜镜铸造制作工艺。
制作一面铜镜，需要进行许多道复杂的工序。每一道工序都有严格的标准，马虎不得。如果某一道工序出了问题，都会给最后的成品带来不可修复的缺陷。
所以父亲一直对我很严厉，甚少笑容。
铜镜，最需要的便是光亮度，所以铜锡投放剂量之比很是讲究，而我常常因把握不当被父亲责骂。
那一天，我又弄错了铜锡投放的比例，被父亲罚在店铺门口磨刀。
“咦，这位小哥哥在做什么？”不经意从头顶飘来一个糯米般的女声。
阳光正盛，风扰乱她的发丝，而她笑意融融。
我抬头一看，只觉得这笑容从此照进了我的心里。
“阿婉，别打扰这位小兄弟干活，快些跟我回家去。”从店里的妇人走出门来招呼着她一起回家。
“好的，乳娘。”她跑过去牵住妇人伸出来的手。
阿婉，这是她的名字吗？她就这样走了，而我还来不及告诉她我在做什么。
那是我第一次遇见她。
她，还会来吗？
“这点小事都做不好！”
那是我第一次做镜子，一面星云纹手持小镜子。
一个孩童，最想得到的便是来自父亲的肯定。我花了很多心思，想把它做好。
但是无论我怎么做，都达不到父亲预期的高度。我从父亲嘴里得到的，从来都不是夸赞。
“是啊，我就是什么都做不好！”我赌气地顶嘴，把小镜子放在怀里，恨恨跑出家门去。
我很清楚我这样做会是什么下场，无非就是多一顿打骂。
“老陆，你为什么总是要凶儿子呢？他已经做得很好了。”店里正忙活家务的妇人看到了这一幕，语气里满是心疼。
“我只是希望他能做得更好。”中年男子声音低沉，负手站在店门口，看着小男孩跑远的方向。
我一路小跑到护城河边上，有不少女子在这里浣洗衣服。微风轻轻吹过，我烦闷的心情得到了些许释放。
“小哥哥，真巧，你也在这里。”
我没想到在这里能听到这熟悉的糯米音，转头一看，果然是她。
她的脸上依旧挂着那甜甜的笑容。
“啊，是的，我来吹吹风。”我一下子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你呢？”
“乳娘在买东西，我闲着无聊，就偷偷来这里逛逛。”她嘻嘻一笑，“对了，给你看一样好东西。”
她掏出一只手编蚱蜢，做工精巧，活灵活现。
“是不是和真的一模一样，可好玩了。”她想把它递给我，“哎，这里怎么松掉了。”
她的神情一下子变得很沮丧，会说话的大眼睛好像下一秒就会溢出水来。
“别哭，让我来看看。”我接过来仔细检查，得益于从小所学的技巧，我很快就把草蚱蜢恢复原样。
“哇，你怎么这么厉害！”她破涕为笑，一脸惊喜。
不过是一件小事，她却一个劲儿夸我。童言稚语也罢，我是第一次从他人嘴里得到了肯定。
“阿婉，阿婉，你在哪里呢？”我听到有人在惊慌地叫着她的名字。
“我要回去了。小哥哥，再见。”她朝乳娘应了的一声，“我在这儿！”
“等一下，这个小镜子送给你。”我叫住她，“谢谢你。”
“真好看，应该是我谢谢你才对，我很喜欢。”她把镜子收进怀里，向我告别。
你喜欢就好了，我看着她离去的身影，默默想着。
那天回家后，出乎意料的是，父亲并没有打我，也没有骂我。他只是沉默地递给我一张写有改进意见的纸条。
“父亲，我会好好继承这门手艺，请你放心。”我下定决心，不仅是为家，也是为她。
他微微颔首，神情很是欣慰。
我惦念她笑容的温度，却没有注意到她身上所穿的是上好华绸。
铜镜，本就不是寻常人家能有。一个小小镜匠家的儿子，本就不该惦记自己所攀不上的朱门贵女。
而这样的道理，我却在很多年之后才懂。
时间过得有点久了，而她却再也没有出现。
她的面容渐渐模糊在记忆中。
（二）
“小姐，下次不可以再像这样乱跑了。”乳娘牵着我的手往家里走，“你知道我有多担心吗？如果你出了什么意外，我拿什么向夫人和老爷交待。”
“你能见到我娘？可以带我去吗？我也很想见见她。”
“那个……小姐，夫人去了很远的地方，一时半会儿还不会回来。”乳娘欲言又止。
“那好吧，我等娘回来。我很想她。”
那时候的我并不懂得身边人的欲言又止是什么涵义。
我天真的以为娘只是远行未归，我苦苦等着一个永远都不会回来的人，贪恋着她怀抱里的温暖。
用过晚膳后，我回到自己的房间。
小哥哥送的这面镜子真好看呀，我细细抚摸着它背面的星云纹。
“你说，我什么时候才能见到我娘呢？”我捧着这面小镜子，呆呆地问。它镜面昏黄，不怎么照得清我的模样。然而恰恰是这样的色调，给了我前所未有的安全感。
每当我望着它，就像望见娘的眼睛一般。
小哥哥会不会是娘派来守护我的呢？我这样想着。
“小姐，是时候沐浴了。”门外传来丫鬟的声音。
沐浴时是不能带着这面镜子的。它是我的宝物，我要把它藏起来。
藏在哪里比较好呢？要是被别人偷偷拿走就不好了，我要放在一个谁也发现不了的地方。
我翻箱倒柜，四处搜寻，总算寻到一个称心如意的地方来安置我的宝物。
“小姐，好了吗？水要凉了。”
“好了好了！这就来！”我兴高采烈的跑出去。
那个地方谁也不会知道，包括，后来的我。一个小孩子的记性能好到哪里去呢？
仅仅是在第二天。
“镜子……镜子……”我抽泣着，把房间翻了个底朝天。
我明明把它放好了呀，我放在哪里了呢？我怎么也想不起来了。
“小姐，别哭了，你要找什么？”乳娘用手拍着我的背哄着我，扭头对周围的丫鬟说，“快去请老爷来。”
“我，我要，镜子！”我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我的宝贝女儿怎么啦？”爹走进来，蹲下来把小小的我抱在怀里。
“小姐昨天玩得太累了，在沐浴的时候就睡着了。奴婢把她抱回床上盖上被子，谁知道小姐一睡醒就哭着要找东西。”乳娘解释道。
“好了好了，不就是一面镜子吗？你是我的女儿，是钱家的大小姐。你想要什么，爹都会给你。”爹捏捏我的小脸蛋，语气宠溺。
“真，真的吗？”我止住了眼泪，但仍然缓不过气来。
“爹怎么会骗你呢？”他拍拍我的小脑袋。
“我要镜子，我要娘。”我哽咽地说。
“好好好，都依你都依你。别哭了，都变成小花猫了。”爹拿着小绢帕子，帮我把眼泪一一擦干。
很快，各式各样的镜子一一送进我的房中，无一做工精巧，映像清晰。我看来看去，却怎么也找不到那种遗失的感觉。
再长大些，爹领着一位衣着华贵的女人站在我面前。
“婉婉，你看，爹给你带来了什么？”
“她不是我娘！”我恨恨跑回自己的房间，将他们的对话抛在脑后。
“婉婉被我宠坏了，你别太往心里去。”
“呵呵，没事，我瞧她可爱得紧，好生欢喜。”
她太虚伪了，我一点也不喜欢她。我趴在床上，气嘟嘟地想。
这位钱府新夫人肚皮十分争气，很快便给府上添了一位千金。
然而，我不承认她是我妹妹。
“姐姐，我喜欢你的房间。你可以让给我吗？”后来她笑着询问我，双手却紧紧挽着我爹的手臂。
“你喜欢，让给你便是。”明面上在征求我的意见，其实不过是来宣布一个结果。
我最后一次踏进这个房间，从此它将不再属于我。
丫鬟们进进出出，把我居住过的痕迹一点点抹掉。
有什么东西摔在了地上，也无人得闲去捡。
是一面镜子。
它似是被时光遗忘了很久很久，镜面早已被刮花，星云纹的雕刻手法十分稚嫩。
我早已忘记它的故事，却有一种想把它修好的冲动。
“我要把这面镜子修好，带我去最好的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