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哼,哼,哼……”江南节度使谢玄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硕大宽厚的肚皮一上一下地起伏着,他在极力压制自己的怒火。

终于,看着女儿刚换没多久的白纱又被鲜血染红,他怒上心头,“常嬷嬷!把戒尺拿来!”

他看了眼女儿脚下的鹅卵石小路,接过戒尺毫不犹豫地叱道:“跪下!”

谢清婉没有犹豫地跪了下去,才刚跪下去,膝下突兀嶙峋的鹅卵石便硌的她膝盖生疼。

“我才刚训完你——你就去和萧无量抱在一起去了?我的话难道是屁吗?不!连屁都不是,是屁你还能闻到蹙眉,有点反应。”

“我的话是风,你左耳进右耳出,你怎么敢!你怎么敢!你难道非要父亲我杀了他吗?!”

“伸手出来!”他不容置喙地命令道,“快点!”

旁边谢清婉的乳母常嬷嬷看得心疼,劝道:“老爷,要不算了吧,小姐她刚回来,又受了那样的灾,本就体弱,不该再责罚她了……”

谢玄回过头,神色依旧狠厉枯槁,“少插嘴!这哪有你说话的份!我没追究你教养不佳的问题,便已经是放你一马了,若不是看你年纪大……哼!”

谢清婉乖巧地伸出手来,挨了戒尺一下,本能地想往回缩,却刚有动作,便咬着牙将手向前伸去,指尖向下,手心绷得更紧。

她是怎样和萧哥哥相遇的呢?他们的缘分开始于西湖的一次偶遇。

那日踏青,听闻西湖的桃花开得好,家里闷了一年多的女儿也该带出去透透气,顺便再和几个下属、故交饮酒做乐,谢玄便带上家眷去了西湖。

父亲骑着马,在谢清婉的轿边同行了许久,告诉她出门在外,要举止得体,不要丢了金陵谢家的脸面。

不过这样乖巧的她向来是父亲的骄傲,谢玄只是简单交代了几句,便心满意足地策马离开。

父亲出现的很突然,她只是听到马蹄声,便着急忙慌地将李义山的诗集扔在地上,用脚踢到一旁。

藏了许久,父亲总算走远了,谢清婉松了口气,俯下身在马车里寻找那本诗集。

那本书,居然,居然不见了?

该不会是掉出去了吧?她掀开轿帘,探出头去,马车轱辘印的后方,一颗柳树下,果然有一本掉落的书。

天啊,那本书怎么可以丢了呢?那本身就是父亲书房里的书,她从父亲的书架上窃下来的时候,塞了一本自己平日看的《女诫》进去。

让书架不至于多了一个缺口,一眼就能看出奇怪,找出有书不见了。

可若是那本书丢了的话……

父亲会生气不说,她本身也是一万个不愿意那本书丢了,她喜欢那样绚丽的文字和辞藻,还有浪漫的故事。

谢清婉当晚做了一个她自己平日里敢都不敢想的事,她悄悄提了一盏油灯,从后门溜了出来。

她掂着脚,弓着腰,从父亲的房外穿过,开始她素味生平的第一次冒险,然而她很快就后悔了。

春日的西湖最是多雨,才吃过晚饭的功夫,便下起了一场小雨,道路泥泞湿滑,她又不认识路,夜里也看不清……

她不知自己走了多远,不知自己在哪,只是裙摆和鞋尖全是泥污。

她本来想补救一件事,到头来却没补救好,反倒又出了一个新的破绽,若是明日常嬷嬷问起,又该如何是好?

她站在柳树下,颓然地耷拉着,她想听一会西湖池边的风声,便回去接受命运的安排。

还好常嬷嬷向着她,不会罚她,最多说两句,她悬着的心总算宽慰了些。

“凄凉宝剑篇,羁泊欲穷年……”夹杂着风声,这西湖的白堤竟传来李义山的诗句,还有簌簌的翻书声。

她想也不想,便接道:“黄叶仍风雨,青楼自管弦。”

她一面接着诗句,一面就朝前方望去,不远处的柳树上,斜依着一个白衣少年,影影绰绰。

听到她干脆利落的回答,倚在柳树上的人也吃了一惊,他放下手中的沾了泥污而发黄的书,看着不远处的少女,眼里闪过星星般的光。

“那是我的书!你快还给我!”看见苦苦搜寻许久的书,就在眼前,谢清婉顾不得平日里的言谈举止,脱口而出,甚至还踮起脚尖,想从对方手中抢过来。

斜靠在柳树下的白衣剑客直起腰身,看见她那张面若桃花的脸,面色酡红,轻咳一声,“小姑娘,你也喜欢他的诗?”

谢清婉看着眼前意气风发的少年,心底蓦然闪过李义山的诗。

“贾氏窥帘韩掾少,宓妃留枕魏王才。”

她面色微红,父亲说得果然没错,这诗是会教坏人的……

她心头悸动,羞涩地低下头,如黄莺般细细说道:“这是我的书,公子请还给我吧……”

手中提着的琉璃明灯照映着她的侧脸,一明一灭,噗通噗通。

得知了她是江南节度使谢玄的千金后,明晚她的纸窗就被人从外面轻轻地敲响。

她打开窗,发现是那日在白堤遇到的公子,她心头一惊,低呼出声,“啊呀,你怎么来了,要是被父亲发现可就完了……”

虽是这么说着,但与这样英俊多才的少年交心,是每个少女梦中都会梦到的乐事,于是她大着胆子翻出窗户。

这位白衣少年的身手很好,平日里囚禁着她的高墙大院,在对方面前也不过形同虚设,他们又去了那日的柳树下。

两人看着天上闪烁的繁星,吹着西湖清凉的晚风,任由柳枝拂过脸庞,折取一段柳枝,在西湖水里画着圈。

“对哦,你最喜欢李义山的哪一首诗?”蹲在地上在西湖水中画圈的少女侧头问道。

“唉唉……你们女孩子怎么老喜欢问最喜欢什么、最爱什么的?”白衣的少年叼着一片柳叶,双手抱着剑斜靠在树上。

“他的诗自然都很好,有什么比较的必要吗?我全都喜欢。”

谢清婉快速抓住了他句子里的漏洞,她扑朔着大眼睛,看向白衣剑客,“你们女孩子?难道还有谁这样问过你吗?”

萧无量选择不回答这个问题,转而回答上一个,“要说的话,《风雨》最好吧,我喜欢那句,‘凄凉宝剑篇,羁泊欲穷年。’”

“当然,他的那些无题也是极好的,就是含糊不清,所有无题都这样,不够干脆利落,看得人心烦。”

过了半晌也没听到谢清婉说话,萧无量疑惑地看了她一眼,才发现她华丽的衣裳上有泪珠悄然滚落。

白衣少年一时手忙脚乱,他最怕女人落泪,“喂喂,小婉,你怎么啦?!”

她收住了眼泪,掰着手中的柳枝,不自然地将它对折。

“没什么,我只是在想,你没遇到我之前,经历了多少事,又是什么样子,你遇到了怎样的人,做了怎样的事,又有多少傻女孩问了你这样的问题……”

“小婉……”白衣少年看着眼前这个瓷娃娃一般的少女,本以为这样深居简出,终日在高墙大院里的女孩心思是最单纯的,没想到私底下竟也有这么多弯弯绕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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