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离和她说，家里的桃花这时候差不多该开了，果子也该成熟了。
他说，安安整天嘴上喊着要剥皮抽筋的，实际上她才不是那么冷漠血腥的人。
别看小七现在活活泼泼的，她可比安安冷得多。
陆离给小白说，小七解了金针封脑后，喜欢偷偷用桃子砸他们两个，然后被安安追着满大街的疯跑。
陆离给她说，在黑虎城见到了小七，将小七的那些黑历史全都抖给关小白听。
关小白咯咯地笑着，像是天下最幸福的人儿。
醉仙楼的铺子，听雪楼的人打理得很好。
之前找他算过命的秦寿找了个老婆，结果十多年都没有孩子，还怪自家的床板硬。
还好有安安出手后，老婆生了个龙凤胎，儿女双全，这小子是个有福气的人。
还有家里的鸡鸭牛羊也繁衍了很多，差不多占满了整个后山。
陆离朝她抱怨，说你们这些人一个个的喜欢往家外面跑，也不知道家外面有什么好的，家里的牲畜和水果都没人吃。
外面的人，就会骗人。
那棺材佬的孙子，在江浙那一带成了大富商，至今还没有娶老婆，你是罪魁祸首。
关小白笑道：“那是他自己榆木脑袋，冥顽不灵，怪不得我。”
关小白听着陆离讲那些零零散散的琐事，始终笑着，不打断他。
等陆离絮叨了个遍，再讲无可讲的时候。
她才说，真好，早知道我就不离开家了，居然错过了这么多有意思的故事，不像这听雪楼，整日就是厮杀，和各种勾心斗角。
“师父，我……还有未竟之事。”
“又有？”陆离蹙眉，“你已经做得够多了吧……”
“魔教未灭，中原岌岌可危……”
“弱智！”陆离弹了一下她的脑袋，“你死后，哪管洪水滔天，那是师父的事！”
关小白笑了，“其实，我早就发现墨大夫在给我下毒了。”
“那你还吃？”陆离反问她。
“可我觉得，这人间的日子也不是什么好日子，终日厮杀，我爱的人也不爱我，我不该爱上你的，师父。”
“……”陆离没有说话。
“你说，那魔教说的，人死后能去那个‘大光明界’是真的吗？”
“……”陆离点头，虽然他很不爽那些魔教徒的行事作风，可他不想在这时候给徒弟泼一盆冷水。
“我猜，是的。”
“真好……”关小白憋着一口气，随着陆离坐到了家中。
“到了？”关小白闭着眼，轻嗅着家中熟悉的香气。
“小白，家里桃花开了，巧的是还有不少桃子！”陆离的声音颤抖。
关小白笑道：“瞎说，哪有结了桃子还开的桃花啊？指定又是你那让桃花盛开的仙法。”
关小白睁开了眼，便是夜晚，陆离离开了许久，这里也不显得凄凉，她看着天上那轮圆月，给山蒙上一层柔美的纱，一切澄明静好。
陆离摘下一枚青色的桃子递给关小白，道：“尝尝吧，小七那家伙可没尝到这样半熟未熟的青涩桃子，酸酸甜甜的，可好吃了。”
关小白握着桃，并没有吃，只是痴痴地看着手中的桃子。
“带我走走吧，我看看家里变成什么样了。”关小白说。
陆离问她要去哪，陆离抱着她，然后关小白指，陆离便去。
仿佛一切都回到了小时候她骑在陆离脖子上的日子。
关小白看见那被烧掉的厨房，又咯咯地笑，“看吧，你呀，总是毛手毛脚的，这不把厨房烧了？”
陆离没有辩解，他将头别开，生怕再看下去泪水会滴在关小白脸上，怪丢人的。
他安慰自己，呼……莫寿乎殇子，而彭祖为夭。
“放屁！”
“哎呀，师父没必要这么生气啦，我就笑笑而已，我还是第一次见你用这么粗俗的词呢。”关小白拍了拍陆离的胸口安抚道。
关小白又说想去看小七和安安的寝室。
到了安安的房前，她便让陆离放他下来，然后离远些，她看着安安的房子，还有这温暖的风，没有说话，呆呆地站着，不知道再想什么。
过了半晌，她才说，“师父，你真偏心，怎么对安安师妹那么好？”
然后，小白又让陆离抱起她，去看看后山娘亲的墓，结果到了山顶，老远远的就看见没人管教的羊，跑到关晓的坟头吃着那坟头上的勿忘我。
“你这听雪楼的人，也不是很靠谱嘛。”陆离吐槽。
师徒两人且行且谈，安安逐渐打开了她的话匣子。
她说，小时候总觉得家里很大，还有一座山，这后山她能自己玩一下午，那里都是没见过的花和树，哪里都有新奇的玩意。
那时，她最大的乐趣便是摸索这后山的每一个角落，撵着还没修鸡圈的母鸡到处跑。
陆离无奈，不是怕母鸡乱跑，是怕关小白乱跑，所以他修了鸡圈。
陆离说，是啊，那时候的你，整天灰头土脸的，脸上覆着一层灰，像林里的小鹿。也不知道老王他们怎么会喜欢捏你的脸，脏兮兮的，也不懂棺材孙子怎么会喜欢你。
她在家里玩腻了，便在镇上乱跑，去了那便是雨季，水也只是没过孩童时她腰间的小溪。
沿着小溪走了很久，发现小溪的源头在一座山上，用石头搭了个堆，学那故事里的霍去病，封狼居胥。
可是，她的耳边始终有一道魔音。
它说：你的事情还没做完，娘亲的仇还没报，你是关晓的女儿，拂晓的主人，你怎么可以贪恋师父身边的安逸呢？你怎么可以这样蹉跎你的一生呢？
然后，她就带着拂晓，听了张总管的话，开始了她的一生，离开了这座偏远的小镇，远离了陆离。
外面，她见了这么多人，见了娘亲的旧部，提拔了新的舵主和护法，却没有一个知音。
在那些难得的，安静的，不需要杀人和勾心斗角的日子，她便和自己说话，有时也能看清师父的幻影。
她问自己有没有后悔，有没有后悔离开师父和那个偏远的小镇。
她的回答是，没有一刻不后悔。
她想，她真是贪婪，她既想要那庙堂之高，想要天下无匹的权力，又想要安安静静，待在师父身边享受太平日子，得江湖之远。
但现实逼着她做了一道两难的选择，说是两难，她根本没有选择吧？
她想，这小镇，比不得天京，那么小。
她还想带师父看看天京在她的手上变成了什么样子。
不曾想，却是师父带着她看了这个小镇的新模样，但她只看完了自己曾经的家。
她还想，多活一会……
去看看还没看完的，崭新的小镇。
她嫌它太大。
她还没看够，只是坐马车回家的路，便已让她流连忘返了，她不敢想象，现在的小镇该多有趣啊……
“好啦，师父，赶紧带我回娘亲的墓前吧，让我再看娘亲一眼。”
她握着手中青涩的桃，却始终不敢下口。
然后她来到关晓墓前，笑道：“娘亲，好久不见，我要下来陪你啦，一别多年，久等咯！”
“嘿嘿，悄悄告诉你哦，你喜欢的人，我也喜欢，到了下面可不要仗着自己多待了几年，就找熟人使坏，让我下辈子投胎成猪。”
小白说，如果她不离开，她就能陪着陆离，再过上数十次清明，每次都把你的坟头闹得你睡不着觉。
小白又说，算啦，我改变主意咯，娘亲你还是使坏把我变成猪吧，那多好啊。
整天吃完了就是睡，睡完了就是吃，哪里有这么多的弯弯绕绕和勾心斗角，希望你给阎王判官说点坏话，让我来生愚鲁。
她又笑着和陆离提起那天的浮雕，打趣道：“师父啊，你这丹青和浮雕的技术学会了没？可别把我雕成王叔叔那样的四不像。”
“……”陆离看着她，没有说话。
“其实我一直在苦恼，我这样的大逆不道，明明是娘亲的养女，却惦记上了师父你，还和你说了，最后闹掰了，我怀疑你会不会像悼念娘亲那样悼念我。”
“现在看来已经有了答案了。”
陆离想说，你娘亲那厚脸皮，其实惹人生气的本事和你不相上下，但他没说出口。
“好啦，放我下来。”
关小白摸着关晓墓碑的那个角，靠在上面，望着天边遥不可及的月亮。
她说，她其实活得不算太糊涂。
至少有人不会忘记她。
关小白唱着儿时的歌。
“南来飞燕北归鸿，偶相逢，惨愁容。”
“绿鬓朱颜，重见两衰翁。”
“别后悠悠君莫问，无限事，不言中。”
“小槽春酒滴珠红，莫匆匆，满金钟。”
“饮散落花流水、各西东。”
“后会不知何处是，烟浪远，暮云重。”
一曲唱罢，她盯着陆离，说：“师父，不要难过。”
“我死后世上会繁花盛开，壮丽不朽的事物会接踵而来。”
“希望你的每一天，都快乐幸福。”
“若是有天有只蝴蝶落在你的肩上，那便是我来了。”
话语落毕，她手中的桃蓦然滚落，头靠在关晓墓碑残缺的那个角上。
魂归去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