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被那道从术士眼中发出的光击中双瞳的瞬间,少年唯一的感受就是痛苦。

那种痛苦没有一个具体的载体,甚至都没有一个具体的作用位置,但当它在少年的脑海中肆虐开来之时,带给他的压抑要远比具象的痛楚更加令人绝望。

他不知道自己在现实之中的身体都遭遇了些什么,因为他觉得自己在被击中的刹那,灵魂就已经脱离了躯壳。现在他的眼前只有一片刺眼的纯白,白的像是乞力马扎罗山巅的皑皑白雪。

我这是在哪里?

天堂吗?

可是凭我造的那些杀孽,就算是循了基督教的惯例也应当下地狱才对吧。

再说了,就算真的上了天堂,这天堂的颜色怎么这么辣眼睛啊,难道是请了小广告上那种不入流的小装修队来搞了室内装修?

他环顾四周,所见的只有同样单调的景色。他忍住痛苦抬腿向前,但无论走了多远,身体都仿佛还在原地未曾移动。

于是他索性坐在原地开始休息,谁想他一口气等了超过半个小时,四周的景象依然一成不变,和最开始没半点区别。

这又是怎么回事……上了天堂连个接引的小天使都没有吗?就算没天使也得搞个会客厅摆幅迎客松再找几个老领导来谈谈人生吧,这天堂的有关领导到底懂不懂怎么接待新人啊!

等等……我刚刚想的到底是些什么东西……

什么是会客厅?什么是迎客松?什么是老领导?为什么我自己脑海里刷出来的东西我一句也听不懂?!

站在这万里苍茫之间,少年突然感受到了一丝发自内心的恐惧。

他想要询问,却没有愿意回答他的人。他想要大吼,却发现张开嘴巴竟然发不出一丝一毫的余音。

他突然意识到,那些逐渐陌生化的短语来源于自己本来的意识,来自于那个21世纪的灵魂。

几乎就在他意识到这一点的同时,四周的场景却突然发生了微妙的转变。

他的眼前不再一片雪白,取而代之的是一座华丽的厅堂,厅堂的四周悬挂着昂贵的紫绸,而在背靠石墙的地方则高高的悬挂着一块红底金鹰的纹章,在灯盏火光的辉映下映耀着璀璨的光芒。

已经穿越了整整七个月的少年当然很清楚这块东西代表着什么——那是东罗马帝国的皇室族徽,也是东罗马帝国最重要的外交标识,只有皇宫和枢密院这样的帝国要害之处才能公开悬挂这个大小和规格的纹章。若擅自挪用,按照新修订的律法,最高惩罚可以到达死刑。

他环顾了一下四周的摆设,觉得这里无论如何也不像是枢密大臣们议论国家大事的地方。那么,自己这是在皇宫里吗?

少年皱了皱眉,在阴影中继续缓步前进,绕过一连串的回廊和阳台,最终来到了一间侍从进出不息的偏室之中。

在他刚刚踏入这间房屋时,正巧撞上了一个提着一桶污水快步走出的侍女,他本已做好了私闯皇宫被发现后被几百个瓦兰吉卫队的彪形大汉们追上一晚上的准备,却没想到对方竟毫无拦阻地穿过了他的身体,消失在了紫色帷幕的另一端。

他们触碰不到我的身体,听不到我的声音,甚至哪怕站在他们面前他们也看不到我……原来现在的我只是个灵魂吗?少年看了一眼似乎和原先并无变化的洁白双手,暗地里做了一个颇有些唯心主义的结论。

既然不会被发现,那他也就毫无顾忌地大踏步地走进了这间宫室,但第一个掠过他耳畔的声音,竟是一个挺着大肚子的孕妇声嘶力竭的惨呼。

在十八世纪,欧洲的医疗水平已经得到了相当程度的改善,在妇产接生方面也早已不像中世纪的那帮蠢货们一样愚昧无知,就算是平民百姓也能请得起受过训的接生婆,而皇室成员的妊娠生产,虽然比起工业革命后的近代医疗还有所不及,不过相对于民间自然会得到更加完善优质的照料和保护。

然而,现在出现在少年面前的这位产妇,可一点都没有“受到完善优质的照料和保护”的迹象。

产妇是一个留着黑色长发,相貌比起西欧白人更像是高加索人的年轻女人,大约二十来岁年纪,还很年轻漂亮,但那张秀美的面庞上现在却充斥着因剧痛而导致的扭曲和狰狞。

而四周围着她的那些“接生婆”们,却也不像是专业的宫廷医生,倒像是一群仓促找来的女佣和厨娘,动作笨拙粗糙,毫无经验可言,站在她们中央的一个看似指挥者的老女人更是一脸尖酸刻薄之相,看她的样子,与其说是要把孩子平安地带到这个世界上来,不如说简直是要把他和他的母亲一同送下地狱。

此时的东罗马帝国还没有流行后世非常著名的水中生产法,从产妇身体中淌出的鲜血将雪白的底单染上了一片斑斓的污秽,虽然尚未出生就遭遇了如此可怕的折磨,但几经挣扎之后,那个孩子终究还是被带离了母亲的身体,发出了自己的第一声啼哭。

这是个男孩,和他的母亲一样黑发黑瞳,用清水擦干净头脸后,那副样子颇为惹人怜爱。但那群负责接生的帮手们却丝毫没有关心他的样貌,简单在布单里包裹了两下便抱出了产室,甚至连她们身后奄奄一息的产妇都没再看一眼。

少年微蹙着眉,他隐约间意识到了什么,但还是跟随着那个一脸尖酸的老婆子一同走出了房间。他看见那老婆子一边咒骂着一边穿越厅堂阳台,最终来到了一间不大的书房门口。

而在那间书房中端坐的,正是那位后来在帝国南方掀起叛乱风暴的皇弟卡科里亚,也是那位皇储殿下的亲生父亲。

少年看见对方颇不耐烦地瞥了一眼襁褓中的婴儿,顺手擦了擦胡须,在那个老婆子的耳边吩咐了几句,接着就挥手把他们赶了出去。

……这是,怎么回事?

他在卡科里亚的眼前停留了一下,接着又跟着那个老婆子走回了书房外繁复萦绕的回廊,最终,那老婆子把婴儿放在了一间偏殿的一张仓促打制的扶床上,向脚旁的痰盂里吐了口吐沫,便再度消失在了少年的视野里。

此后的数十天内,少年一直呆在那间偏殿里。除了日常的佣仆外,几乎没有其他人来造访这个刚刚出世的男婴,那个黑发黑瞳的虚弱女人来了两次,老婆子来了一次,卡科里亚却一次都没有来过。

从佣仆的闲谈中,他在脑海里拼织出了一部分事实的真相。原来那个女人是卡科里亚当年率军征战亚美尼亚时虏获的女奴,本想玩玩就在地下市场里转手出卖,却没成想她竟然怀孕了,还为他产下了一个私生子。

如果卡科里亚没有孩子,偶获一个私生子还不是什么太大的问题,巧立名目之下他可以轻而易举地给这个孩子提供合法的身份,甚至继承他的爵位和财产,成为罗马帝国新一代的共治皇帝(这一称号通常由皇帝的亲属获得)。

只可惜卡科里亚本身已经有了一个体格健壮、身份合法的长子,而且这位大儿子的母亲还是世代公卿的伯罗奔尼撒将军的亲妹妹,身份高贵,血统纯正,而且与他并无间隙。无论于私于公,这个私生子的出现都对他颇有不利。

于是他做出了最具两可性的选择,暂且压住他有私生子的消息,不让这个孩子出席任何公开活动,甚至不让他的那位皇帝哥哥知道他们家族又多了一个新成员。除了平时派送点微薄的生活费供他和他母亲生活之外,根本就当他没生过这个孩子。

在这样的环境里,那个婴儿甚至连名字都没有,就这样在紫宫的偏僻角落里生活到了十一岁,直到卡科里亚受封雅典离开帝都为止,他的存在才终于被卡科里亚的正牌夫人和他的那位便宜哥哥知道……不过很不幸,这对于这位可怜的孩子来说并不是什么好事。

虽说大家都清楚这个可怜的小家伙根本就不可能继承到任何东西,但出于谨慎,那位“仁慈和蔼”的夫人还是做了些小手段来预防某些可能会发生的手段。她派人用水银毒杀了那个亚美尼亚女奴,克扣了他的生活费,“劝退”了某些还有点良知的宫廷侍从……

在这些富有东罗马地区风味的宫斗招数下,久而久之,就连宫廷中最底层的役奴也知道那位黑发黑瞳的小男孩根本是个人尽可欺的软蛋。

他搬出了宫廷的偏殿,住进了逼狭的阁楼,他原本的仆人统统都被辞退,而他自己甚至要负责伺候其他人的生活起居……少年就这样冷冷地看着这一切,看着那个长着和自己越来越相似面容的小男孩被各式各样的宫廷成员欺辱讥讽。

在他十二岁的一天,他的那位高高在上的哥哥突然邀请他去参加他的沙龙,那个已经在无尽欺辱中日渐变得低眉顺眼的男孩自然无法拒绝,只能低着头踏进了那座装饰华丽的会馆。

在那里,他并没有迎来他想象中的公平待遇。当他尽全力地向他的哥哥与那些来自帝都的“朋友”们表示自己的善意时,换来的只是无情的嘲笑和一个耳光。他的哥哥用那柄家庭教师送给他的利剑当众划开了那套他母亲最后留给他的朴素衣衫,把他赤.裸的身体暴露在了众人的哄笑声前。

但他的噩梦还远远没有结束,他的哥哥在用唾弃鄙夷的眼神瞥了他几眼后,突然生出了一个崭新的主意。他把廷中女仆的衣裙套在了那男孩瘦弱的身体上,用剑逼迫他像个街头娼妓般摆出种种姿态,直到所有人尽兴而归之后,他方才把他放了回去,顺便诬赖是他偷窃了女仆的衣物,让他又无故地遭了一顿毒打。

此次之后,他像是打开了一扇新世界的大门一般,开始变本加厉的折磨他同父异母的亲生弟弟。身着女装只是常态,他还要求他一定要以女声说话,甚至如果不是对方拼死反抗,他还要用那柄短剑彻底革除掉他的男性身份。在他人面前,他将男孩称之为他的私人奴隶,拿他和他的母亲相比,以此嘲笑他卑微的身份和低贱的血统。

男孩就在这种暗无天日的生活里度过了十五年,而少年也在他的身旁看了十五年。他渐渐已经习惯了这种隐忍卑微的生活,但少年却从未放弃逃出这片回忆的努力。

不过,所有的努力最终都被证明毫无用处。而冥冥之中的限定又逼迫他不得不待在这男孩的身边,冷眼旁观他一次又一次遭到的残酷对待和黑暗无光的绝望生活。

好几次他遭遇的残酷待遇,连城府极深的少年都忍不住想要拔枪相助,但终究还是只能在那片镜花水月前按下枪口。

他们不是一个世界里的人,纵然自己扣动扳机,又能帮得到他什么呢?

这里没有人能听见他的声音,没有人能感知到他的存在,他唯一的工作内容或是娱乐活动便是观察着那个男孩的一举一动。体会他的悲伤,感受他的痛苦,但更加触动他的,却是那男孩哪怕自己都已经堕入深井也要别人踩着他逃出生天的纯真和善良。

这家伙简直就像是少年漫画里不折不挠的主角,只可惜生错了地点,也生错了时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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