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依旧急骤,但雨中人的话音却突然平缓和蔼了不少,亲切的宛如一对相识多年的好友突然偶遇时自然的问候。

只可惜这亲切话语中所夹杂的语意实在是不像是老朋友间的问话,倒像是一位逼债数年的债主终于找到躲债人时的冷嘲和嗤笑。

“没什么联系……呵,‘小贵族先生’,没想到您原来真的把事情都给忘光了啊。”

“……你什么意思?”

少年的语气依旧平静,墨黑色的眼睛直视着皇储碧蓝色的双瞳,但不知不觉之间,他嘴角的那丝从容的微笑已经消散的一干二净。

注意到了少年表情的细微变化,皇储的笑容变得更加灿烂了,他微微眯起了双眼,开口道:“其实最开始在那个聚会里看到你时,我还以为你再回雅典是另有图谋,为此做了好些提防,却没想到……原来你真是脑子摔坏了。”

“你到底在说些什么?!”

少年的声音忽然变得急促了起来,他死死的盯着眼前的男人,面色由白微微转红。

几乎就在皇储的声音传入他双耳的瞬间,一种似曾相识的强烈情感突然在他的心头迸裂开来,他意识到,这是自己这具身体曾经的主人有话想说。

不过他毕竟无法主动放弃掉身体的控制权,也无法知道那个曾经主宰这具身体的灵魂究竟想说些什么,于是这种感情只能在他的内心深处不断翻滚激荡,最终在他的脑海里留下一片恍惚。

“我在说什么?”皇储的笑容越来越浓烈,“我在嘲笑你的愚蠢啊,‘小贵族先生’。”

“哦,是吗?”少年强忍着恍惚,开口道:“拿另一个人根本就未曾参与的事情来牵强附会地嘲笑他的愚蠢,你觉得那个愚蠢的人究竟是谁啊?”

“未曾参与?”站在雨中的青年丢下了沉重的龙骑兵盔,露出了早已被雨水打湿的黑色短发,他缓缓撩起短发,露出了鬓角的一条长长的褐色伤疤:“如果真的未曾参与,那这条疮疤又是哪里来的?”

“鬼知道呢……”少年强撑着一副从容淡定的神态,耸了耸肩道:“说不定是你和哪个雅典城里的贵族公子为了抢一个拉皮条的而争风吃醋,最终被别人摁在地上来了个颅骨环切也说不定啊。”

“呵……”皇储的声音突然开始颤抖起来,他微眯着双眼,手指紧紧地扣住了那柄缀着金色流苏的佩刀,“你在挑衅我忍耐的极限,不要以为我真的不敢杀你。”

“你当然敢杀我了,你刚刚不是一直把我从湖边杀到这儿来了吗?难道你现在还想赖下这笔账?”少年微扬着头,手指却微不可查地移动到了背后。

“牙尖嘴利。”皇储用一个颇不符合希腊文用语习惯的舶来词对少年做出了评价,“若是父亲……”

“父亲?”少年抢断了皇储的发言,冷笑了两声,“你可别乱叫人,我才没你这个儿子。”

“当然,我也没你这个儿子。”皇储的修养很好,他并没有当场因为这像是孩童间恶作剧的发言而怒发冲冠,而是轻轻地抬起了手中的长刀。

“不过很不幸,我有你这个兄弟。”

……

啪嗒。

雨点坠落大地的声音,在乍起的沉默中显得分外刺耳。

少年圆瞪着双眼,手指不受控制的颤抖了起来。

他看着皇储那张略带嘲意的脸庞,面色在刀刃的冷光映耀下显得更加苍白。

这世上还有什么事情比刚刚还把你逼入绝路的对手突然叫你兄弟更能让人惊讶的呢。

恐怕也就只有那句“其实我是你爸爸”能够匹敌了吧。

“你说什么?!”

在少年惊愕的呼声中,青年解开了衣领的口子,露出了那曾经是无数无辜平民死前噩梦的优雅笑容。“我说的还不够清楚吗,我愚蠢的弟弟。”

“……真不知道你为什么会给自己取一个‘小贵族先生’这样恶心的外号,不过我倒是很庆幸你没有公布自己的姓名,毕竟和你这样的蠢货有同一个姓氏,实在是我毕生的耻辱。”

强忍住从内心迸发而出的震惊,他的目光在皇储的面容上轻轻扫过。

头颅后倾,眉发微皱,上唇稍扬,瞳孔轻缩。

这是典型的厌恶表情,其间还夹杂着几分愤怒。

除非这位皇储大人也是个隐藏真实感情的行家,否则他的微表情已经向少年证明了他刚刚说的每一句都是确凿无疑的真话。

这还真是……有意思呢。

接手这具躯体时,他本以为这具身体之前不过只是一个饿晕在路边的穷学生或是商人子弟,哪怕注意到了这具身体极高的柔韧性和肌肉爆发力,他也只以为自己的那位“前辈”不过只是个落难的少年贵族而已。

然而……“他”事实上竟然是那位叛军皇帝的儿子,这位道德败坏的皇储殿下的亲弟弟,东罗马帝国的皇室血脉之一?

这还真是讽刺啊。

想到自己之前在雅典城里做的那些事情,少年不禁露出了带着些自嘲意味的笑容。

难怪这位皇储大人长得会和自己如此相似,难怪他在看到自己的时候露出那样奇怪的表情,也难怪他会因为自己胡编出来的自我介绍而露出带着那丝饱含嘲意的冷笑了。

不过,如果自己那位“前辈”之前的身份真的是皇族成员,他又怎么会流落到雅典城外的荒郊野岭?为什么当自己返回雅典城时,那些匆忙结识的纨绔子弟和进步青年们竟然没有一个认识自己的?

少年皱着眉头,本想结合自己在雅典城里的所见所闻再确认一下自己这具身体的身份,但眼前这位持剑的皇储大人显然是不打算给自己更多的时间了。

“我实在没想到,你竟然还敢再回到雅典城里来,而且还敢再去和那两个蠢女人会面……”皇储一把脱下了自己的制服,露出了契丹绸纺出的雪白衬衫,他伫立在暴雨之中,手中的长刃闪烁着令人不寒而栗的冷光。“不过这倒让我方便了不少,上次在雅典城里有那两个疯女人帮了你的忙,这一次,我可不会再让你逃出去了。”

话音未落,他的长刀已经脱手而出。

三四米的距离,对于一柄全速掷来的锋刃实在是太短太短。以至于少年刚刚意识到对手发动了攻击,长刀带起的罡风就已经吹动了他额前的短发。

然而这具身体也并非是真的手无缚鸡之力,在意识到自己生命垂危的瞬间,少年的本能已经下意识地替他做出了决定,他微微侧头,刀刃贴着他的脸侧飞掠而过,两者间相距不过毫厘,但这毫厘却在瞬息之间决定了一个人的生死。

战斗已经开始,再说废话也毫无用处了。借着身体倾倒的余力,他朝一侧飞扑而去,刚好躲过如跗骨之蛆般贴身而上的利刃。

“看起来你从那两个疯女人那儿学到了不少东西。”

皇储瞥了一眼侧倒在地的少年,抬手召回长刀,继而突然变步前冲,刹那之间,他已经冲到了对方的身旁,手中刀刃高扬,嘴角浅笑依旧。

但下一秒,他就笑不出来了。

因为少年同时也高高的扬起了他的手,手指间夹着一枚剑柄粗细的漆黑铁管。

虽说这根黑管由钢铁铸成,但在积蓄了他多重魔力的附魔利刃下依旧脆弱的像是一块松软的蛋糕,转瞬之间,长刀便将铁管削成了两半,继续向少年的脖颈斜劈而去。

而此时的少年却紧紧的闭上了双眼,看他的样子,俨然是已经放弃了抵抗。

真是个懦夫啊。皇储在心底轻笑了一声,继续挥刀斩下。他本以为伴随着自己的一刀落定,最先渗入大脑的应当是那股令他迷醉不已的血腥气息,但谁想刀刃还未触及皮肤,一股浓烈刺鼻的硫磺气味就已经率先充满了他的鼻腔。

呲拉!

就像有人点燃了火药桶的引绳,那根尚未落地的铁管中突然爆起了一团耀眼的火光。

这是什么东西?!

出于谨慎,皇储立刻连退了两步,同时调整了身体的姿态,与那根喷溅着明黄色炽焰的铁管拉开了距离。

但很快,他就意识到自己做了一个错误的决定。

因为从那断裂铁管中喷出的不是他预料中的弹丸或铅子,而是一片带着浓重气味的雪白烟雾。

“确切的来说,你刚刚说错了一句话……”

“我并没有用光所有的手段,所以,皇储大人,咱们有缘再会咯。”

在少年轻佻的声音中,浓烟乍起,切断了他与皇储间最后的联系。

按说暴雨之中,这样的浓烟蔓延不开太远。但恰好少年所处的地方正是树荫之下,本就昏暗无光,暴雨又淋不下来,这片扩散极快的烟雾顷刻间便吞噬了皇储的全部视野,只能隐约看见一个朝着林外飞奔而去的模糊人影。

这个混蛋!

皇储暗骂一声,挥刃斩破迷雾,继而顺着之前留下的魔力标记的方向疾步追去。

虽然他醒悟的快,又有魔力标记的帮助,但这拖延的几秒钟足以让行动敏捷的少年逃出几十米远,大大拉开了与皇储的距离。

“剩余的体力大概还能维持十到十五分钟的高强度运动,爱因斯和维罗妮卡应该已经夺得了战斗的上风,只要能活着跑到她们身边,自己活下来的几率就将得到大大提高。”完成了对当前局势的分析,少年飞身跃过一道垄沟,距离那片湖畔的缓坡又近了一步。

虽说他身手矫健宛如一头林间的奔鹿,但身后穷追不舍的那人也不是什么简单角色。对于拥有准大剑师实力的皇储而言,就算少年跑得再快也终有力竭时分,而他只要魔力供给不断,就算一直保持最高速度跑下去也不成什么问题。

不过少年的目的本来就不是为了甩掉背后的追兵,只要在被追上前跑回战场,这场战斗他就算是赢了一大半。

只可惜那位皇储也不是傻子,早在因追杀少年而远离主战场时,他就已经对将会出现的局面有了一些预料,只是没想到最坏的情况竟然真的发生在了他的眼前。

如果让少年和他的两位同伴汇合,再加上他马车里储备的那些乱七八糟的军火,哪怕是骄傲如他也不得不承认自己很难再杀掉这家伙了。

换而言之,他必须在少年与那两个女孩汇合之前就砍掉这家伙的脑袋,以此了却自己的一桩心腹之患。

他狠狠地咬了咬牙,忍着肌体过载的危险,再度将魔力强制性地注入了双腿之中。随之而来的撕裂般的剧痛让他险些痛呼出声,但脚下的速度却明显变快了几分,转眼间便要将那柄长刀重新插进少年的后背。

只要杀了他,剩下的那两个女人也就不用再关心了。这里毕竟是自己的地盘,就算一次解决不掉她们,也不怕这两只丧家之犬能逃到哪里去。最多也不过让皇储大人多享受一段时间的猫捉老鼠的乐趣而已。

心念及此,他的脚步又快了两分,按他的估算,自己只需要再过六个呼吸就能抓住那个仍在不断奔逃的少年,彻底结束这场让他狼狈不堪的战斗。

很可惜,我们的皇储大人并不知道这个世界上有种东西叫做FLAG。

……

此时他们已经冲到了主战场的边缘,刚刚的那场大战业已进入了尾声,满地都是横七竖八的人尸和马尸,混合着鲜血的雨水在缓坡上汇成了潺潺注入湖泊的溪流,让昔日碧蓝色的深潭都多了两分微茫的血色。

在战场的一角,那个站在皇储一边的银发剑姬半跪在地上,单手执剑,不住地喘着粗气。剩余的黑骑兵们大多团聚在她的身旁,基本人人带伤。

能在伤亡近半的情况下坚持到现在而不溃散,从战斗意志的角度上来看,他们确实是同时代军队里数一数二的精锐了。只可惜站在他们对面的那人,要远比他们精锐得多。

“还来吗?”

爱因斯的嘴角依旧带着淡淡的笑容,但与往日不同,现在她的笑容里还多了些许怜悯的味道,放在此情此景下,看上去还颇有几分嘲讽意味。

她依然紧握着那柄华丽沉重的焰形大剑,眼前依旧缠裹着那道素色的纱布,但那身原本雪白的衬衫上却沾染了许多污血,显然也经历了一场苦战。

她就这样一个人站在战场的正中央,嘴角含笑,长剑烁光,身沐暴雨,像是一位受诏而来的瓦尔基里,独自直面成千上万妄称神国的巨人。

看到这一幕,皇储的心不禁暗暗一沉,局势很明显的对他不妙。之前的他是真的没想到两个被一群乱军都能追得狼狈不堪的女人,竟然能如此轻易的战胜他的卫队和一位处于全盛期的剑姬。

心慌意乱之下,他决定暂且忽略掉已经进入尾声的战局,将自己的全部精力放在眼前的少年身上。然而也同样是因为心慌意乱,他并未发觉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

为什么场上只剩下一个女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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