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今天也没回来啊。

望着桌面上未曾开封过的、上面画着小鱼标志的巧克力盒子,罗兰又一次意识到了这一点。

在一天劳累结束后的晚上,来到主厅独自放松一会,本就是罗兰早已习惯的日常。

然而这几天,来到主厅的他却常常在大门前便下意识地绷紧了神经。

一推开门,视线便仿佛在寻觅什么一般乱飘;

坐在沙发上翻书时,会下意识地空出身旁的位置;

仰头喝茶时,余光总是不经意地往紧闭的房门瞥去。

罗兰总觉得,那扇门好像下一刻就要被什么人一脚踢开一般。

但会肆无忌惮地踹开大门、一屁股坐在他旁边、和他抢零食斗嘴的那个少女,一次都没有来。

也许她永远也不会来了。

今天,罗兰忽然这么想。

她只是一个不属于这里的过客、一个临时聘请过来的教师、一个被威逼利诱下来到这里的人型充电宝。

即使她就这样一去不回,罗兰似乎也没法向她再要求些什么。

该教授的东西,她都已经教了。就连本不是她该做的事,她也已经超额完成了。

那天少女满溢着复杂感情的、裂痕密布近乎破碎的金瞳,在罗兰脑海里一闪而过。

那以后,她怎样了呢?

虽然芙萝拉有说过,那家伙在她的照顾下很快就会重新变得活蹦乱跳。

但此刻,坐在空荡荡的主厅里,听着墙壁上挂钟的嘀嗒声四处飘荡,外面淅淅沥沥的雨声幽灵般在窗边呢喃。

罗兰忽然觉得,自己的内心也一起变得空落落的。

……以前怎么从没觉得,这里有这么空啊?

“笃笃笃。”

忽然,身后传来了敲门声。

罗兰猛地转过头去,随后却又自嘲地笑了笑。

也是,她的话,进这里时是从来不会敲门的。

“蜜蕾悠吗?进来吧。”

一下便猜出了来者的罗兰回应道。

“吱呀……”

伴着一声轻响,双手提着小包的精灵女仆在门口微微鞠了个躬。

“打扰了。”

无可挑剔的礼仪,平稳而不失优雅的步伐。

和某个雌小鬼一点都不一样。

这个想法令罗兰自己都被吓了一跳。

为了驱散脑中这些奇怪的纷乱念头,罗兰连忙强笑着主动搭话:

“这么晚了,有什么事吗?”

高挑的碧发精灵只是稍微看了一眼桌上的文件,便摇了摇头:

“只是来送件东西而已。殿下明天就要奔赴战场,今天不宜熬夜,应当要早睡养足精神才是。”

“哈哈,这不是习惯了吗。稍微过一会我就要去睡了。”

罗兰挠了挠头,随后动手收拾起了桌上的文件。

然而,耳边传来的下一句话令他的动作僵住了。

“是因为安莉娜小姐吗?”

“……”

沉默了几秒后,他苦笑着揉了揉眉心,

“就那么明显吗?”

“您这几日的心神不宁,可是显而易见的。而说到这几日内庄园里的变化,最明显的就是安莉娜小姐好几天没回来吧。”

蜜蕾悠坐到沙发对面,为罗兰倒了杯茶,

“要是一直这样,在战场上也没法集中精力,最终很可能会酿成大错。

“不是以女仆长的身份,而是单纯作为看着你长大的姐姐。能把你的想法讲给我听吗?罗兰?”

蜜蕾悠静静地微笑着,俏脸如冰雪消融一般变得温柔,暖若春水。

“我……甚至都不知道该从哪里说起。”

罗兰叹息一声,看了一眼桌面那些文件,

“也许一开始,只是因为一句错话,一些误会而已。我最初也是这么想的。

“如果我能更早地整理完和她相关的那些资料,就能看出更多矛盾的地方,看清楚那些谣传背后的真相。

“那样,我就不会被敌人的胡言乱语所动摇,也就不会因为一时的心绪不宁而在那时说出过分的话。

“这一点,直到现在我也是这么想的。”

散发着蓝光的素手捧着手上的茶杯,蜜蕾悠静静地听着,随后问:

“那天晚上……在东部广场那里,你是想起了巴莱大人的事情吗?”

金发随着罗兰的低头而垂落,遮住了他动摇的赤瞳。

仅余下那紧紧抿着的嘴唇,还有将裤腿死死攥紧的左手,诉说着他此刻内心的不平静。

“是啊,直到现在,我也依然没走出那个夜晚……很可笑吧?”

将冒着热气的红茶递到罗兰面前,蜜蕾悠柔声安慰道:

“那天的袭击,本不是罗兰的错啊。

“五年前那次动乱,整个恩多尔城都险些为之倾覆。即使是至强者,在那天夜里也不过是大浪中起伏的浮木罢了。

“既然会拼死去保护视为亲子般重视的罗兰,那我想,巴莱大人也不会期望您一直被那时的阴影所囚禁。”

盯着红茶波动的水面,罗兰脸上却依然满是忧伤:

“我只是……恨自己的无能,恨自己的弱小。

“我所认识的人们,一个接一个为了保护我而死去,就连巴莱伯父也……

“而我只能在旁边看着,只能呆坐在血泊里,直到大家变成一具又一具冰凉的尸体。

“我一度以为,自己总能跨过那段经历,能忘掉那时的无力与恐惧。

“然而……我做不到。”

说到这里,罗兰疲惫地放开了被攥出了大片褶皱的裤腿,拿起桌上的红茶轻抿了一口。

温度适宜的茶水令他似乎又恢复了一些精神,得以在蜜蕾悠担忧的目光里继续诉说下去:

“我本该把那件事告诉她的。让她知道我会在生死关头畏惧、会失去控制自我能力的理由。

“但为了那点该死的自尊心,因为心里的那点不自在,我一直瞒着她,总是安慰自己‘时候未到’、‘还不是和她说这件事的时候’。

“如果能早些说清楚,那天的误会就不会发生了吧。”

看着脸色稍微好了一些的罗兰,蜜蕾悠暗自松了口气,然后继续引导着问道:

“但刚才,罗兰也说了吧?那个‘误会’并不是你现在察觉到的,你与安莉娜小姐产生分歧的根本原因。

“那个理由,想必你心里也已经想明白了。”

“嗯。”

罗兰点了点头,望着身旁沙发空出的那一大截出神,

“现在想来,我和她从未互相了解过彼此。

“也许是因为相处的时间太短,也许是因为我们都戒备着彼此……

“现在想来,我与她之间的联系,其实既空洞、又脆弱,什么时候崩碎掉都不奇怪。

“她隐瞒着自己的过去,我也不肯说自己往日的阴影……这样貌合神离的关系,又能维系多久呢?

“也许她骂的是对的。明明我自己根本不肯坦诚相待,却自私地想让她毫无保留地来协助我。

“这和她口中以‘同伴’之名,虚伪地操控他人充当工具的家伙,区别又在哪里呢?

“明明是我主动邀请她成为战友的,自己却先害怕了。‘用人不疑,疑人不用’……呵呵,我倒是连自己一直啃的老本都忘光了。”

罗兰自嘲地笑了笑,似是有些轻松地靠在了沙发的靠背上,

“只是,现在已经迟了。她不会再回来了。

“我也不知道自己还会不会有朝她道歉的机会,更不知道她还会不会接受。”

听到这里,蜜蕾悠忽然神秘一笑。

“关于这点,其实已经有答案了。”

将放在身旁的小包打开,一瓶透着淡金色光芒的粘稠液体便被放到了桌面上。

“这是……炼金药剂?”

罗兰拿起小巧的圆柱形玻璃瓶,来回晃动了几下,

“浓度好高啊,这一瓶恐怕价值不菲吧。这是从哪得来的?”

“由我按照某人提供的配方,利用前两日有人送来的材料亲自制作的。”

蜜蕾悠回答道,

“这个药剂的名字是‘狮鹫变形药剂’。它的效果就如名字所说,可以让人在短时间内变身成一只成年狮鹫。

“我想,罗兰刚才的问题,已经有答案了。”

狮鹫变形药剂……

罗兰怔怔地望着手中的玻璃瓶,一时有些出神。

“……谢了,蜜蕾悠。”

罗兰再抬起头,赤瞳中已然写满了坚定,

“我已经明白该怎么做了。”

“能看到恢复了精神的罗兰殿下就好。”

开导完罗兰的蜜蕾悠似乎又恢复到了女仆长模式,起身开始收拾起身前的桌面。

“今晚,也没有继续留在这里的理由了啊。”

最后看了一眼桌面上的那盒巧克力,罗兰起身披上外套,

“明天还要赶去清剿战的大本营,我就先去睡了。蜜蕾悠也注意早点休息吧。”

“殿下慢走。祝您晚安。”

“嗯,晚安。”

推开房门的罗兰正准备离去,却听到了背后传来的呼唤声。

“罗兰。”

“怎么了?”

回过头的罗兰望向背过身在桌前忙碌的蜜蕾悠,疑惑地问。

“……别死啊。”

精灵女仆的背影顿了顿,叮嘱的话语幽幽传来。

“会活下去的。”

罗兰笑着回答,

“毕竟,我也还有梦想未竟。使命完成之前,我可不想早早去世啊。”

明日,城外深渊余孽清剿作战将正式召开。

长久以来准备的成败,在此一举。

轻轻关上房门,转过头去的罗兰深吸一口气,朝着灯光昏暗的走廊中迈步前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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