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山去吧,今世余生做个普通人,莫要再妄想什么成仙得道,这些年足以证明你没有福缘,更没这个命。”

江羡立于大殿之前,望着师尊天华上人冷艳的窈窕背影,耳边传来声声训斥,山风冷漠,凌冽如刀剑。

“徒儿不愿走,当初师尊救我一命,带我上山。如今恩情尚未还完,徒儿怕以后心中不宁。”

冷静初回首,她望来的目光藏着说不清的情绪,更多的似乎是……失望?

她当初在凡间捡江羡入宗,看他品性尚佳便收下为徒,哪怕资质不佳亦是认真教导,不曾想江羡却是一心只想着讨好她留在仙宗得过且过,不肯花半分心思修行,此行此举怎能是修行者应有之品性,实在是令她失望。

她只冷声道,“可笑,竟说是为了我?你所寻的不也是得道长生么?与其他宗门弟子有何不同?你什么时候学会扯谎了?”

少年眉清目明,眼神坚定。

“徒儿从未想过什么得道长生,也不曾对师尊扯谎。”

冷静初冷眉一拧,眼神骤而冰寒,正要开口训斥,却是止不住喘咳起来,应是前些时闭关出了差错而暗伤未愈。

她甩开江羡想要搀扶她的手,教训道。

“果然是凡根未除,平日里我是怎么与你说的?修行一途讲究藏心,忍性,兜火,清心绝欲,满心牵牵挂挂到头来只会一事无成!你若听进去半分,又岂会修为难进,当真愚昧!”

“师尊,徒儿只是觉着纵是修仙问道,亦不能丢失本心,我本就是凡人,有欲有求乃是人之常情,既是如此,我关心师尊何错之有?”

“还敢顶嘴?”

江羡望着脸色苍白的女人,势头很快又软了下去,声音温和道,“弟子……知错了,师尊莫要动怒,身体要紧。我为师尊熬了最后一剂汤药,喝完应是能够痊愈了。”

“你能做的事,宗门上下任何人都可以。你走以后,我门下自会收新的弟子,你不必费心。”

冷静初袖袍一甩,口吻淡漠,两人的师徒恩情似乎就这样轻淡抹去,未曾留下一丝痕迹。

江羡愣了半响,余下的话又吞了回去。

或许就这么一瞬,他倦了,厌了。

他早应该明白,他能做的,人人都可以,从来都没有什么特殊。

他本是一条早夭的薄命,若不是冷静初当年游历凡间将他捡回上界,收为弟子传他仙法,怕是早就成了一捧黄土。

至始至终,他只当自己是个凡人,对这浩大仙宗,对所谓得道长生,从未有过半分贪念。

江羡叹息一声,似是放下了什么,竟就这样应下。

“徒儿这就下山,不打扰师尊清修。”

江羡隔着重重山雾拜了一礼,摘了当年冷静初赐予他,且为他亲自别上的腰牌放于殿前,一身清寡,下山而去。

人走远了,又是一阵冷冽的山风啸来,风中似是夹杂着听不清的呓语,冷静初望着少年逐渐消失的背影,眼瞳黑如沉渊,她忽而心慌,捂住的心口抽疼。

缥缈宫天华上人冷静初一脉走的自是仙界寡情薄性,一身清净的无上大道,她如今修为已是至巅,是仙界最有可能得道飞仙的人选。

可冷静初此刻却不自知此刻她脸色阴沉的可怕,心绪如一把断掉的烂琴,她暗想定是前些日子走火入魔的暗伤又加重了,无形之间耳边的呓语声似是又大了起来了,令她心如乱麻。

“你破戒啦,成不了仙了,成不了咯。”,那呓语喋喋不休,“你以为放他走就有用么?堕吧,你明知道的,还有其他法子能成仙咧,堕吧。”

手中玉佩不经意间化为齑粉,在风吹散前,没有人看到玉佩中央那个“羡”字,竟不知何时成了个“囚”字。

……

今日本该是个喜庆的日子,前些时声势浩大的宗门大比落入尾声,缥缈宫新任首席姜柒禾天资无双,摘下魁首,令无数天才黯然失色。

这日便是姜柒禾回宗的日子,缥缈宫一众年轻弟子大清早前去迎接,只为一睹这在宗门大比上艳压群雄的风采,此刻正把山门围了个水泄不通。

拨开重重山雾,一抬红轿愈发鲜艳夺目。

“贺首席夺魁!”

守门弟子纷纷抱拳祝礼,声势震天。

缥缈宫乃是天下大宗,行走在外便是一抬披帘方轿,其色以朱红为贵。

不说姜柒禾贵为首席,如今更是一举夺魁,自是身份愈发不可同日而语。

“首席不喜人多,咱们往小路去吧。”

姜柒禾轻抬朱红帘布,一双幽冷寡淡的清眸探来,眼底哪儿见半分夺魁的欣喜,只在山门那一片沸反盈天的人堆里扫视了一番,没看见那人的影子,眼眸愈是冰冷了些,泛起丝丝凶戾的怨气。

也对,他怎么会来。

他这种人,明明是那样的废物,却永远的那样目中无人。

姜柒禾放下红帘,似是有些乏了,不如说这一路她提着一口气不曾休息,哪怕撑着连番征战的疲累,便是为了这一眼,却也落空了。

“不绕路,在正门歇轿,勉励宗门后辈…是我这首席分内应尽之事。”

“是,首席如此尽责,真乃缥缈宫弟子之福。”

随行回宗的弟子得知素来冷漠寡淡的姜柒禾居然要勉励后辈,手上便立刻扬开一面大旗,庆贺此番宗门大比缥缈宫凯旋。

谁却也不知红轿内,众人心目中素来温柔美善的姜首席此刻正不觉间玉指扣入血肉,咬死一方朱唇,如啖腥血。

……

“咳咳,诸位莫要激动,且往练武场去,姜首席有话要赠与诸位同门。”

凯旋的队伍里有人大喝,但很快便被山门前迎接的浪潮淹没。

红轿入山门,有好事者竟主动请缨,一伙人用肉身抬起了本是以灵力驾驭的红轿,热热闹闹朝着演武场而去。

细窄的山路吆喝声震天,惊起深林万鸟齐飞,荡开厚厚的山雾,拨出一轮耀眼的灼日。

“贺首席夺魁!”

此次大比一胜,算是隐隐坐实了缥缈峰仙宗之首的名头,哪怕只是普通弟子行走在外身份也能水涨船高,出门在外仰着头横着走,众人自然是兴奋不已。

人潮自下而上向着山门涌去,没人注意到有那么个单薄的身影背着一扎包袱,逆着人群往山下走去。

江羡这一趟下山路走的属实有些难受,他不会御器,也不通遁术,只能如凡人般依靠双腿奔波,何况眼下逆潮而行,与人肩踵相撞,显得格外艰难。

但一直以来都是这样,他体质特殊,所修灵力无法反哺自身,多年修为停滞不前,以一介凡人之躯生活在浩瀚仙宗之中,自然是异类中的异类。

此番下山,江羡竟有几分解脱的畅快感,有些东西放下了,就永远放下了,就像他欠了冷静初救命的恩情,便总觉着亏欠。

如今师徒一别,也算是缘分已尽,是凡是仙本就是两条路,两人今后也不会再有重逢相见的那一天了。

江羡攥紧包袱,逆人潮下山而去。他不喜与人争抢,一直借道而行。

宗门近来新收了一批弟子,一路上竟没有人认出江羡,他松了口气,以为躲过了麻烦,不曾想那刺耳的声音还是从身后追来。

“我说怎么这般眼熟?原来是江大师兄啊,看架势是要下山去,莫非是终于发现自己不是修仙的料,要下山做凡人去了?”

有人嗤笑,“缥缈宫哪儿来的什么江大师兄,不过是仗着师尊厉害,熬资历罢了,要说最受人崇敬的,从来都只有我宗门大比上夺魁的姜首席。他不过是个占着席位的废物,如今终于是让人赶下山去了。”

不少人的目光朝这边望来,各种意味掺杂,新来的弟子向师兄打听,议论声嘈杂喧嚣,纷纷好奇这位曾经能与姜首席相提并论的大师兄,回山的队伍一时有些停滞。

江羡没有在意那些玩味的目光,只是轻叹了口气,神色有几分惋惜。

他与姜柒禾有些浅淡交情,不过也就那么点,这姑娘话少,又一身仙骨桀骜,是江羡所不能所想的仙资。

“姜柒禾夺得魁首了?我前些日子的确听过此事,竟忘了为她庆贺,希望她不要怪罪才好…”

“姜首席岂会在意你这等凡人的想法,如你这无法修行的资质还妄想成仙求道一般妄想!”

“师弟言重了,前路迢迢,师兄如今不过先你一步。你我二人今后在凡间遇上,师兄定会念及旧情,请你喝酒。”

“你…”

那人脸色涨红,听出江羡暗地里损他。

去往凡界的修仙者,要么是天资卓越,被派去守护人间气运,要么就是品行恶劣不端,被剔除修为罚去下界受苦,显然……他只可能是后者。

众人哄笑,队伍又继续向着山门而去。

江羡一人孤零零在人潮中逆行,护着身上唯一的包袱,看起来模样狼狈。

到了半山腰,他也终于看见那一抬红轿让几个宗门弟子抬着,悠悠然地向山门方向去了。路上溢美之声连绵不绝,迎贺着胜者回宗。

那轿子里坐着的,正是缥缈宫新任首席,如今上界仙资无双的天才,姜柒禾。

红轿悬在半空晃荡,漾起窗帘一角。姜柒禾下意识瞥去,眼神恰与下山去的江羡撞上。

明明江羡已是那般落魄,姜柒禾依旧下意识扬起了修长雪白的项颈,高傲如一尾高高在上的凤凰,低眸睨着只能依靠双腿下山而去的江羡,只为在他面前摆出一副高贵的作态。

她直直地望入少年那双漆黑如墨的眼眸,他笑的那样干净,和周遭那些嘈杂的溢美之词不同,他仿佛就只是祝愿她好而已,没有半分迫于地位、实力的谄媚。

姜柒禾看着江羡双唇微动,读出其中意味:恭喜姜首席夺魁,实为宗门之傲,此别后会难期。

她一把扯下帘子,轿上的女人面目隐隐扭曲癫狂。

他落下凡俗的背影那么狼狈,而她可是名动修行界的绝世天才,他们之间有若云泥之别,他不该用这种毫无攀附之意的眼神看她。

世上就不该有如此干净的人,这样碍眼的家伙。

即便是所谓寻仙问道的修行界,也不过聚集着一群趋炎附势,为了强大无所不作的小人。

而他江羡就该如此,和这些逐利之人,和她姜柒禾一般无二。

姜柒禾既渴求占有这不该存于世的干净,喜爱到恨不得活生生占有吞食,又一面迫切地想让这口清澈的谭水染污,这近乎于某种有悖于她认知而萌生的扭曲感情有如魔障般动摇她。

她入魔都妄想看见少年在她面前摇尾乞怜,足下求欢的一天,为了容颜,为了铜臭,为了力量,什么都好,他一定有他渴求的东西,光鲜亮丽下藏着丑陋阴暗的一面,没有人会这样干净,没有人!

……

缥缈宫这条直登山门的千级石阶名为登仙道,他们各自而去,却是心思清明的人落下凡俗,满心魔障的人求仙问道。

至始至终,他平淡如井,她们疯执似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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