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这具身体,是从哪里来的?”

安登看着整理布衣的“维奥拉”,其实说老实话,他并没有习惯这个小女孩用娜塔莉的口吻说话。

他只是感到好奇。

“是通过拜厄利树塑造的新躯体,因为我喜欢人类,所以就捏成了人类的模样。”

“维奥拉”这样说道,她还捏了捏自己的脸:“但祂不是我,我只是暂时把意识放在祂身上而已。”

“所以……?”

“祂是拜厄利树的本体,是我拜托祂在这里守护着他们的幻影,再加上夜幽生石外安东尼亚的驻守。”

安登下意识地抬头,那棵白银巨树正晃动着枝叶,似乎在赞同娜塔莉说的话。

“守护着一群幻影,你之前说过,不为复活他们,那你是为了……”

“一个念想。”

娜塔莉抬了抬下巴,她似笑非笑地回答道。

“我不信。”

安登直白地指出了她的谎言,他撇了撇嘴。

“说句老实话,你大可以把什么都和我直接说了,我不喜欢藏着掖着,也不喜欢被瞒着。

“包括像你现在才告诉我的律令相关的事情,你明明可以早在我苏醒的时候就把我带到这里来告诉我一切,而你没有。”

娜塔莉的笑容微僵。

“还是你觉得我真的很不靠谱,以至于那个时候你完全不信任我。”

安登手枕着后脑,就这样躺了下来。

他看着银白色的天空,眯了眯眼睛。

“或许自己寻找的过程确实很有意思,但当我发现了一切都在你的预料之内,我会感觉恼火,你说对吗,妈妈?”

安登微微侧头,他的呼吸声渐渐放重。

“既然你现在打算让我代替你走下去,为什么不把一切和我讲清楚呢?

“你是不信任我,还是不信任你自己的选择?”

娜塔莉长出一口气。

“败给你了。”

她这样说着,伸出手来。

裹着银色枝叶的半截白色骨王冠呈现在她手中。

“这个,就是律令的至高权柄,还有一半估计在你父亲身上。”

安登的瞳孔微微放大。

他见过这顶骨王冠,在他诅咒发作的时候。

安登突然意识到了什么,他放出了自己的左翼,那仅剩白骨的残缺左翼上不再有银色的魔纹。

“真的影响不到……”

安登喃喃道,这时他才意识到这棵拜厄利树是真的将“律令”彻底隔绝开来了。

难怪娜塔莉要专门把自己带到这里来做选择。

“接下来的计划是,由你继续晋升仪式成为魔王,在成为魔王的那一刻,让律令亲自出现。”

娜塔莉晃了晃那半顶骨王冠:“我会带着这个去找阿尔瓦,然后将他那里的半顶带回来,融合成为一顶之后,就能将律令本体引出来,最后彻底毁灭祂。”

安登抬了抬眉毛。

“你又骗了我一次,我以为你一直在寻找父亲是真的爱他。”

“是也不是。”

娜塔莉想勾嘴角,可她发现自己笑不出来。

“明明是他先骗的我。”

“我还以为那时候他是真的想老老实实地等我结束最后的仪式回家,结果他倒好,直接在仪式那一瞬间抢走了我的王冠。”

娜塔莉靠着安登坐下,她屈起双腿,环住了膝盖。

“明明只要我和祂同归于尽,一切都结束了,结果阿尔瓦骗了我,他冒出来打断了我的计划。

“这么说起来,都要怪他!”

娜塔莉竟像个小女孩一样闹了起来。

“如果他那时候不多事!我早就结束这一切了!他就是个混蛋!”

然后她伸手,用手掌按了按眼眶。

“唔……忘记了,这具躯体没有眼泪。”

安登枕在后脑的手拿了出来,他支撑着自己起身。

“我猜猜,你在和他商量的时候是不是告诉他‘我有个法子既可以结束一切,又可以送你回家’?”

安登面无表情地问道。

“对啊,我可没说谎。”

娜塔莉扭头看向安登。

“你确实没说谎,可你也没把话说完。”

安登的嘴角僵硬地抬了抬,他说出了自己的判断。

“你没有告诉他你会死在那一刻,所以他最后选择在仪式结束之前抢走另一半律令王冠,用自己的下落不明换取你活下来的可能性,我说的对吗?”

娜塔莉沉默了。

“哈……你可真是……”

安登这样说着,他的尾巴有些无奈地抬了抬,盖在了自己肚子上。

“唔,这也是你说的无法控制我的出生吧,那个时候你就已经打算带我一起去死了?”

安登问道,他脑子转得很快,当然他知道自己的母亲脑子转得更快。

不然也不会在阿尔瓦抢走律令王冠的那一瞬间就反应了过来,及时引导律令的诅咒落在自己以及自己的孩子身上。

“你……”安登还要说什么,但娜塔莉先行打断了他。

“不是的。”

娜塔莉说。

“在夺取了所有魔王冠之后,我和他走到了最后一程,而你已经在我肚子里了。”

安登怔住了。

“我告诉他,我即将成为最后的魔王。

“只要他杀了我,他就能拿到律令本体,开启回到那个世界的路。

“而我,也需要杀了他,来彻底晋升魔王,所以我们之间只能活一个。”

“我算好了一切。”

娜塔莉轻笑一声,她抬眼看向安登。

“包括你。”

“一旦我伴随着律令一起覆灭,你会以我身为饲饵诞生,你不会受到任何伤害,仅仅只是失去了我这个不负责的母亲和一个不属于这个世界的父亲。”

“你真是个不折不扣的骗子。”

安登的尾巴尖勾了勾,他相当不满娜塔莉的做法。

“但是这场骗局的结果是好的,我的丈夫,我的孩子,以及我爱着的世界安然无恙。”

娜塔莉的手指在地上点了点,画了个小小的圈。

“所以你杀死他不是真正的仪式,他杀死你才是,对吗?”

“嗯。”

“所以最后,他假装动手袭击你,然后在你以为自己的仪式可以顺利进行的时候,斩断了出现的律令王冠。”

“对。”

“干得漂亮。”

“?”

娜塔莉听着安登的话,她眨了眨眼睛,眼中流露出困惑的神色。

“喂喂,你怎么帮你爸说话,我才是养大你的妈唉。”

“你放我睡了几十年,我自己吃大的。”安登嫌弃似地啐了一口,他的尾巴晃动的幅度相当大。

“但是说到底,还是怪他——”

“你就没有问过他的想法吗?”

安登打断了娜塔莉的话。

娜塔莉微怔,听着安登说了下去。

“就像不相信我一样,你也不相信他,你想自己抗下一切,但你就从来,从来,从来没有问过他究竟是不是想要一个人回家,从来没有问过他是不是愿意看着你一个人死去,对吗?”

“我……”

娜塔莉张了张口,她发现自己发不出声音来。

“骗子妈妈。”

安登撇了撇嘴,他的尾巴卷住了自己的小腿。

“要是换我我肯定也会这么做,走之前还要在你面前嘲讽你两句。”

“笨蛋一样,你和露露丽娅都是!”

“真以为自己就了不起,就伟大,完全不顾及别人的感受!”

“明明只要把话说清楚,然后一起商量的事情,什么都藏着掖着,自己一个人扛对得起谁啊?是吧?对吧?”

娜塔莉目瞪口呆地看着自己没什么表情波动的儿子对着自己指指点点,竹筒倒豆子一样一口气说了好多发泄的话。

或许是露露丽娅之前带给安登的一肚子气还没发泄干净,这只有些面瘫的黑龙第一次对着母亲说了好多直白的心里话。

恍惚间她甚至以为是阿尔瓦在面前指责她。

“可是这是最优的解法……”

她喃喃念道,却又被安登无情的地打断了。

“最优的解法最优的解法,你能算到所有人吗?”

安登嘲讽地笑着。

“那你为什么没有算到,他会破坏你的仪式,夺走你的另一半律令王冠呢?!”

娜塔莉被噎住了。

她没有算到这个……

她确实没有算到这个……

她本以为自己足够了解生命,足够了解人类,足够了解阿尔瓦。

可当他持剑冲向自己,斩断面前那顶白色的骨王冠时,娜塔莉确实是失算了。

她忽略了自己在阿尔瓦心里的重要程度。

也忽略了阿尔瓦自身的意志。

她甚至还没有自己正在寻找情感答案的孩子看得明白。

娜塔莉哑然,她摇着头,承认了自己根本无法反驳安登的事实。

她的心独自跃动太久了。

与其说是不信任阿尔瓦,倒不如说,她害怕最后会让阿尔瓦成为牺牲品。

于是,她将阿尔瓦放在了计划之外。

是他自己主动踏入计划,成为变量的。

“安登,你或许不太能理解……”

娜塔莉觉得她有必要和安登说清楚。

那种对珍视之物的珍惜感,会迫使自己加倍爱护他。

因为害怕失去,所以将束缚收紧。

希望他能按照自己规划好的一切走下去。

他什么也不用担心,老老实实地跟着自己走,老老实实地实现他的愿望与所想。

“这是一种保护,一种……

“可能这么说不太清楚,那我拿露露举例好了。

“假如你接下来做的事情,会伤害到露露,你一定会想方设法避免让露露受到伤害,对吧?”

她看到自己的孩子沉默了。

不知为何,娜塔莉松了口气。

“但是这件事情不可避免,所以你要让露露离你离得远远的,这个时候就只能瞒着她,然后自己去完成……”

“以露露的性格,她肯定会一直纠缠着我,尽管什么都不知道,她也会寻着蛛丝马迹,然后主动跟着我一起去完成这件事。”

安登打断了娜塔莉的话。

“到最后,这件事也没做完,露露自己也主动卷了进来,然后把原有的计划搅得一团乱,我说的对吧?”

娜塔莉被噎住了。

她再一次无法反驳。

因为安登现在举出的例子,正是曾经阿尔瓦的经典事迹。

安登远比她想象得要了解露露丽娅。

或许是他本身缺失的情感让他的性子多了一份诡异的耿直。

他追逐着那份执着,竟然就这样看透了许多事情。

娜塔莉长出一口气。

“我真是败给你们了,你也是,阿尔瓦也是……”

她的声音变得闷闷的。

“你们为什么就不能老老实实地按照我规划好的路线走呢?”

听到这句话,安登抬起了头。

“你知道吗,律令也说过这句话。”

他记得,他记得律令第一次在自己面前出现时,那个哭泣的女声也是这样说的。

娜塔莉的呼吸微滞。

她是从什么时候开始……

变成这样的?

“娜塔莉,相信我吧。”

阿尔瓦的声音仿佛还在脑海里回荡。

“同伴不就是要把后背交给对方的存在吗?”那个面无表情的男人说出这句话,然后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一直都想说说这句话,感觉听上去超酷的。”

“很土。”

娜塔莉把他的剑丢回给他。

“反正你只要记住,相信我就可以了!真正的同伴是要怀抱着一致的目标才能走到最后的!”

一致的目标啊……

娜塔莉看着阿尔瓦,她弯了弯眼睛。

“知道了,我一直都很相信阿尔瓦。”

她一直都很相信阿尔瓦。

阿尔瓦一直都很相信她。

“那个律令把我召过来的目的居然是为了让我调节什么……?秩序?唔,不太懂,娜塔莉你知道吗?”

“……不知道呢。”

她记住了是律令将这个异世界人带到这里的。

她也可以通过律令将他送回去。

“娜塔莉,用这把剑可以斩断魔王冠,但是还是要多加小心。”

“好的。”

于是她用那把剑,斩断了某位魔王的魔王冠。

“娜塔莉,你要和我一起回去吗?”

“……”

“你一定会喜欢我们那个世界的,那里早就没有了战争,也没有人族和魔族的纠纷。”

“……”

“娜塔莉?”

“……好呀,如果我……我们能一直走到最后的话。”

她骗他。

她一直在算计他。

尽管那算计,是带着为他好的心思。

回看她与他的路。

竟然充满着谎言,独属于她甜蜜的谎言。

骗到最后,就连她,都将自己框入了“为他好”的漩涡之中。

而那,未必就是他想要的。

沙沙作响的枝叶拉回了娜塔莉的思绪。

拜厄利树似乎在提醒她什么。

她回过头,安登还平躺在地上,等着自己的回答。

是她错了。

打从一开始,打从她从未坦诚地信任曾经的那位同伴开始,悲剧仿佛有了苗头。

如果她曾经向他交代好一切,与他一起寻找办法……或许阿尔瓦还能站在这里?

她不知道……

“他们的幻影是为了维持我的人性。”

娜塔莉告诉了安登她的答案。

她扫了一眼安登,努力压抑住眼底的悲伤。

“为了不让我在律令王冠的影响下,逐渐被祂所同化。”

但从她想要斩断律令开始,她或许就早已成为了另一种……

“知道了。”

安登直起身来,他看向娜塔莉。

“还有别的吗?如果有些是我现在不该知道的,你也可以不说。”

顿了顿,他补充道。

“我可以理解,但是我不能接受。”

“所以,别再把我当傻子了。”

“别再把一切都留给自己了,妈妈。”

娜塔莉勾了勾嘴角,露出了一个僵硬的笑容。

“嗯。”她这样说道。

“也不会再瞒着你了,安登。”

她自以为掌握了棋盘。

可没想到,自己落入了棋盘。

……

露露丽娅小口抿着茶水,她还在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个银色屏障看。

一旁看书的安东尼亚似乎预料到了什么,他抬了抬眉毛。

“安登少爷结束了。”

露露丽娅腾地直起身来,她快步往那屏障走去,就差没把手贴在屏障上了。

安东尼亚这边似乎还在接受着什么信息,他敷衍似地嗯嗯两声,然后打了个哈欠。

“安登做完了他的选择?”

似乎是注意到安东尼亚的反应,露露丽娅扭头看向他,她的眼睛亮亮的。

“听说给出了一个相当完美的答案?”

安东尼亚摊手,他若有所思地看着那个银色屏障。

这片幻境是靠拜厄利维持的,他知道,他原本也是这幻境中的一员。

因为他和费兹也曾属于那段过往,所以他们也能自由进出拜厄利的幻境。

原本在娜塔莉给他这个任务的时候,安东尼亚还在寻思要不要进去给小少爷增加点难度来着。

“呼……太好了。”

露露丽娅的表情骤然放松,她贴近了屏障,却还是只能看到一团银雾。

然后,像是有什么东西破开水面一样,一只手穿过了银雾,钻出了屏障。

安登大喘着气,从屏障那头爬了出来。

他嘴里还叨咕着什么,看到露露丽娅的时候倒是先顿了顿。

“露露。”

“唉?啊……我在。”

露露丽娅扶住了安登,她的表情变得有些迷茫。

“以后有什么说什么,不许骗我,也不许瞒着我。”

安登这样说着,眼神还有些凶巴巴,看得露露丽娅以为他又在指之前决斗那件事,她下意识地咽了咽口水。

“不会了,以后再也不会了。”

她心虚地回答道。

“我第一讨厌别人骗我,第二讨厌别人瞒着我。”

安登的语气不知为何还是很凶。

“嗯……嗯。”

露露丽娅细声细气地应着,她刚要问安登在下面发生了什么,有没有什么地方受伤了,就看到安登向安东尼亚的方向走去。

安登保持着严肃的表情。

安东尼亚有些不明所以,他抬了抬眉毛回看安登,露出了一个笑容。

“看起来一切顺利嘛,安登少爷,也不枉娜塔莉大人……”

“不太顺利,”安登回答道,他勾着安东尼亚的肩膀把他压到屏障旁边,“你看看。”

或许是他的表情过于严肃,让安东尼亚也下意识地收敛了他的嬉皮笑脸,然后朝着屏障的方向看去。

“小少爷,什么也没……”

后面半句话被安登连着安东尼亚一起推下了屏障。

露露丽娅目瞪口呆。

“下次骗我,就是这个下场,知道了吗?”

安登扭头看向露露丽娅,他用一种认真到诡异的语气威胁着露露丽娅。

露露丽娅怔住了。

随后,她快速地点着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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