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姬又做了那个梦。

梦里,竹林摇曳,清泉流响,拂面的微风吹醒小石潭内淘气的七彩鲤鱼。

潭前有一道观,正是她生活的地方,虽然简朴,五脏却也俱全,观中每个人,都亲切叫她,“大师兄”。

二师妹是个面冷心热的哑女,喜欢坐在听海石上削竹制剑,将蕴含一丝剑意的竹剑丢给刚上山的师弟。

三师弟是个霉比,整天揪着人赌钱,然后眼盯输到一干二净的红薯干嘀咕:不对啊,不该这样啊。

四师弟很茶,最爱穿漂亮裙子,玩弄纯情少男。

五师妹整天都在修炼,狂言迟早有一天要打败自己,让自己入赘大齐皇室做驸马。

老六、老七是一对姐弟冤家,姐姐没头脑,弟弟不高兴,俩人一个呆得纯天然,一个愣得无公害,给道观贡献了起码七成的笑料。

山上还有很多人,冷面的师父,慈爱的师娘,烧锅炉的大叔,玩音乐的厨子,众多第三代弟子……

形形色色,三教九流,道观中的生活,仿佛永远都是那么平静,以及幸福。

直到。

天意城出现了。

魔军现世,世道倾轧,被视为最后希望的自己孤入敌营,站在被誉为魔尊的天意城城主——归海无名帐前。

那个背影有些熟悉的男人,缓缓转过了头。

“啪”,她手中长剑坠地,颜色大变,失声娇喊出:“夫君?”

整个梦境都开始崩塌、破裂,所有画面都碎成一片一片,随风消散,露出背后幽邃冰冷的黑暗。

阴姬浑噩梦醒,她迷茫睁眼,入目,却是熟悉的荷花灯,风铃,赤色房梁——这分明是她居住多年的凤鸾宫无异。

可为什么?周围环境忽然这么陌生?这么令她害怕?

“夫人。”

玫红色的屏风外,侍女恭恭敬敬问候,提醒道:

“该试嫁衣了。”

再度恍惚,强烈的错位感,直到此时此刻,阴姬才想起,今天是她大喜的日子。

她要嫁给当今世上最有权势的男人、她亲手辅佐横扫六合的绝世枭雄——她的主人,天意城城主,归海无名。

自己该高兴吧?

毕竟,阴姬最喜欢主人了,主人是世界上最棒的,超喜欢像小猫一样,趴在主人脚边,蹭来蹭去,享受主人的抚摸。

不……不对……不应该这样……

阴姬忽然头痛,强烈的不适感涌上来,她疯狂摇头,内心仿佛有一个声音在竭力呐喊。

她跌跌撞撞爬下床,冲到镜子前,注视镜中倒映出的,娇媚少女容颜。

秋颦巧目,宛转蛾眉。

白似银雪的酥胸上,隐约透出那种羞耻又暧昧的亵渎纹路。

阴姬错愕伸手,不断揉捏自己的脸,心底涌出强烈诡异的迷惘。

——自己真的长这个样子吗?

——镜中之人,真的是自己吗?

“夫人。”

空灵的女声自背后响起。

阴姬猛然回头,一瞬间做出拔剑的姿势,直到看清侍女的相貌,才骤然松懈。

“臭小环。”她轻拍饱满的酥胸,失笑嗔怪,“不要吓我好吗?”

“奴婢知错了……”

小环怯弱点头,扶阴姬端坐,手捧其及腰的青丝,用木梳仔细梳理,编成漂亮的随云髻。

她关心问:“夫人最近总是很惊惶的样子,是哪里不舒服吗?”

“不知道。”阴姬恍惚摇头,“这几日都怪怪的。”

“是因为那把剑?”小环好奇。

“剑……?”阴姬露出迷惑。

眼看自家夫人如此健忘,小环忍不住叹气,“夫人您又忘了,明明夫人之前嘱咐过奴婢,那是很重要的事来着。”

阴姬一边穿戴繁琐的霞衣凤冠,缀上各种罕见珠宝制成的步摇、首饰,一边撒娇似的央求:

“小环,你最好了,快点告诉我嘛~”

“好吧。”小环深吸口气,“好教夫人知道,就是半月前……”

她瞪大眼,“逍遥派余孽押回天意城那日,忽然飞入夫人寝宫的那把剑。”

“沧海一笑。”

沧……

巨大的眩晕感袭来,阴姬头痛欲裂,霎时间,仿佛有千万道雷霆在她脑海中狂轰滥炸。

无数无数记忆,无数无数画面,无数无数情感,一股脑皆涌上来,令她几乎昏厥栽倒。

所幸,她撑下来了。

她痛恨这种意志力。

此时此刻,她宁愿自己晕过去,不要面对那些回忆,也不要面对这荒诞凄惨的现状。

“夫人,您还好吗?”小环错愕。

“我没事,还好。”阴姬面色苍白,“师……逍遥派余孽,现在如何了?”

想起牢狱中那些不知好歹的狂士,小环忍不住冷笑,“还能怎样?夫人恩德,不仅不对他们用刑,还好吃好喝供着,结果他们仍旧天天骂夫人。”

“那个最小的,整天用污言秽语羞辱夫人您,要夫人您还他姐姐命来,还叫嚣什么……如果他们大师兄仍在,一定轮不到咱们放肆。”

“切,谁不知道,他们大师兄早就败给城主了嘛,连那把佩剑沧海一笑,都已经弃暗投明,飞到夫人您手上。”

“他们根本就是痴……”

阴姬挥手制止丫鬟继续说下去,她面色愈发苍白,细心观察的话,会发现她的整个身体,都在微微颤抖。

“传命刑狱司,继续予其甲等待遇,不要用刑,怀柔为主,以示……天、天意城恩德。”

仿佛耗尽全身力气,她才艰难吐出,那最后五个字。

小环泄气,“还怀柔啊。”

她欠身行礼,“得嘞,天大地大,夫人最大,奴婢这就给您跑腿去。”

小姑娘风风火火走了。

偌大的凤鸾宫,只剩下霞衣凤冠、全身作出嫁新娘打扮的天意城魔姬,兀自发呆,尤若笼中金丝雀。

阴姬失魂落魄地走到床前,打开床板下的暗格,内里,正静静躺着一把锈迹斑斑的长剑,以及一幅水墨画。

画中共有七人,三男四女,姿态服饰各异,皆栩栩如生。

为首之人,剑眉星目,如玉无双,鲜衣怒马,意气轩昂。

阴姬捧起画,忽然泪水滚落。

明珠似的泪滴坠入画中,沾湿了画纸,令那为首男子的脸变得有些模糊。

她慌忙想把泪擦净,可此举反而稀释掉颜料,将最前头那个人,擦得越发浑浊不清了。

阴姬呆呆的,痴怔很久。

最后,她想把画放回去,却惊愕发现,暗格中,到处是她用血写下的:

【不要忘记!】

【不要忘记!!】

【不要忘记!!!】

“娘子。”

低沉的男声,忽鬼魅般出现。

阴姬犹如炸了毛的猫般跳起来,迅速藏画关格掩饰一气呵成,她回头,看到那个邪异英俊的高大男人,就站在身后不远处。

是城主。

是她即将要嫁的“夫君”。

归海无名。

阴姬暗暗祈祷,希望这个死变态不要发现自己藏的东西,更不要发现自己已经清醒了。

她偏开头,下意识面色红润。

“我听说,你最近格外照顾,那些逍遥派的囚徒。”

城主自说自话,慢慢走近,每踏一步,那脚步声便仿佛攥住阴姬绷紧的心房,轻轻敲一下。

每说一个字,那音调便仿佛一个老辣的琴师,在拨动自己爱琴的心弦。

阴姬惊恐发现,她的呼吸渐渐急促了,心也在怦怦直跳,一种桃色且暧昧的反应,在迅速接管她燥热扭动的雌躯,和迷醉其中的灵魂。

心中喷涌出强烈的爱慕,渴望被眼前这个依恋崇拜的男人拥抱、亲近,甚至……更过分许多。

男人环腰抱过来,在她耳边呼气。

她几乎炸毛,却又浑身酥软,根本挣扎不开。

“今晚,我会把你变成我的人,彻彻底底。”归海无名低声道。

阴姬浑身轻颤一下,她内心呐喊着,不要,不要,可还是控制不住,那汹涌而来、冲刷理性的,“爱”、“期待”、“渴望”。

强烈的恍惚。

回过神,阴姬摇晃昏沉的头,她突然感觉,自己好像忘记了什么东西。

不过,管他呢,一定不重要吧。

感受腰间那熟悉、温暖的大手,她咯咯媚笑,直接柔弱仰倒,依偎在男人怀里。

隔着肋骨,另一颗心也是在怦怦跳动的,带给她无比甜蜜的温暖。

“夫君若是讨厌,奴妾以后,亲自刑审他们就是了。”

阴姬开口,声音依旧清媚,脸色也依旧柔婉,语气却多出几分开朗、刻薄。

归海无名轻轻掐了掐她左腰,“做你想做的。”

想做的?

阴姬迷惑,自己除了想和城主大人亲热,也没什么想做的啊?

算了……估计是让自己给逍遥派余孽一点教训的意思吧。

她脸红起来,扭捏求道:“做好的话,奴妾想要,奖励。”

“什么?”

阴姬附在城主耳边,说了一堆令人面红耳赤血脉偾张的私房话。

归海无名抚摸阴姬脊背的手顿住,然后,轻轻拍了她后腰一下,笑骂道:“真是只爱吃腥的色猫。”

良久,在怀中猫儿楚楚可怜又期待的目光下,他心软道,“准了。”

阴姬脸愈红,眸中那幸福与媚色,浓到几乎要溢出来。

城主与她温存一小会儿,便再度离去。

没多久,宫外又传来轻灵的脚步声,正是传命归来的小环。

“夫人,您的吩咐,奴婢已经传下去了。”她毕恭毕敬,侍立在屏风外。

阴姬左手玩弄瓶中凋零的残花,拈起一片,又揉碎,右手支着脑袋,若有所思。

“做得不错,不过,本宫好像下错令了。”

“诶?”

“再传令刑狱司,做好迎接宫驾的准备,这次……”阴姬晃晃头,把忽然涌起的一些奇怪情感甩净,回神,她阴冷道:“本宫要亲自用刑,逼问其余逍遥七子的下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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