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在一旁的纺车依然在转个不停，她眯起眼睛，赤足踏入已经被深黑渲染的溪流之中。
“看起来，来了个可爱的小客人呢。”
她抬头向魔力波动的地方看去。银发红瞳的女孩撕开了月河谷的结界，那女孩站在入口处，些许亮光从那洞口处渗入，为幽深晦暗的月河谷接入了几分亮色。
那女孩个子不高，穿着简单的白裙，银白色的长发在光线的作用下反射着微光，她红色的竖瞳里面有不明的情绪流转。
一条银色的龙尾在她身后，轻轻地摇曳着。
“不过，我当然不会认为你是来做客的……”黑发的魔女微微抬头，她看向那位不速之客，手指触上了身旁还在转动的纺车。
“原谅一位老人家的话痨，还请回吧。”黑发魔女没有在意女孩的动作，换句话说，她并没有将这位连魔王种都不是的银龙小姐放在眼里。
经常会有魔王种来到她的领地，妄图通过夺取她的魔王冠来晋升为魔王。
第四诫魔王织星魔女，九诫魔王里面存在感最为薄弱的那位，她不像其他魔王一样向外扩展领地，也不喜杀戮和战争——这是她经常为人轻视的原因。
啊……这已经是第几位不自量力的讨伐者了呢？她有时候也会思考，不过这于她也没有任何意义。
毕竟，如果她有得选择的话，她宁愿不曾成为魔王。
“怎么，你还不走吗？”察觉到银龙没有要离开的迹象，还在转动的纺车被魔女的手指给按住了。
危险的魔力气息在两人之间蔓延开来。
银龙轻轻地叹了口气。
“小家伙，你连魔王种都不是，怎么敢直接跳过晋升流程来到我的面前？”
或许是活得太久了，魔女也难得耐性起来，比起人类讨伐者，她对魔族讨伐者更为亲近。
尽管他们都是来杀她的，但说到底，无论她对那些讨伐者态度如何，天真和自负给予他们的，终究只有同样的结局罢了。
银龙小姐没有说话，她缄默着，只是紧紧盯着魔女的红色竖瞳表明，她没有离开这个选择。
“呼……”
魔女在纺车上轻敲两下，她流露出些许疲倦。
在那瞬间，纺车飞速地旋转了起来，原本被夜晚铺满的上空像是破碎的镜子一般，黑夜碎成一片片从上空脱落。
无数个锋利的碎片垂直而下，锐口对准了伫立的入侵者，它们蓄势待发。
魔女抬起了手，她将掌心朝向入侵者。
“……”
她的眉毛微皱，似乎在回忆什么。
“是你啊。”
她想起来了。
“那条背叛魔族的银龙？”
黑发魔女咬字缓慢，在说话的同时还在观察着这位波澜不惊的银龙女孩。
她没有被自己的魔法给吓到，她只是站在那里，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一样。
“我没有背叛魔族。”
只是在听到魔女的评价，银龙摇了摇头，她手腕下翻，一把银色的长剑出现在她手中。
“你的情人呢？”
魔女原本死寂的眼瞳居然出现了些许波动，她饶有兴致地看向为自己辩解的银龙。
“该不会是那个所谓的人类勇者，在知晓了你的身份之后，将你抛弃了吧。”
长年孤寂的魔女找到了令她感兴趣的东西，她甚至开始开起了玩笑。
……有多久没有出现过这样的情绪了呢？大概几百年？记不太清了。
“我从来没有对他隐瞒过身份。”
银龙将长剑横了过来，她握着长剑的那只手长出了些许龙鳞。
“你在和他合作？一个魔族和一个人类，合作讨伐魔王？”
魔女颇有兴致，她也不着急处理这位入侵者，她抛出了一个又一个问题。
“还是说你在利用他，利用他帮你获取晋升律令？这倒是个聪明的选择，可惜你现在连魔王种都不是。”
和先前舒缓平和的态度截然不同，魔女此时的言语中流露着许多情绪，她迫不及待地想从这只小小的银龙那里获得一些答案。
她在期待……期待这只可爱天真的银龙能够给出一些让她满意的答案。
这样她就可以肆意地撕开她幼稚的假面……
不，或许不是这样。
内心深处还在渴求什么。
黑发魔女眯了眯眼睛，她四指下压，原本对准了银龙的黑夜碎片此时聚拢在她面前，挡住了这只银龙突如其来的袭击。
银龙少女的呼吸微滞，她从黑夜碎片中拔出了她袭击失败的长剑。
“知道吗，你很没有礼貌，居然在前辈还在说话的时候就进行攻击。”
魔女轻笑一声，身旁的纺车转得更快了。
黑夜碎片紧束成千条万条，环绕排列在银龙的周身。
“不过，我不讨厌。”
“再和我讲讲吧，你天真的想法？”
在这个人类和魔族矛盾激烈的时代，帮助一名人类勇者讨伐魔王。
她在想什么呢？
银龙的长剑微偏，银色剑光直接划断了困束她的黑夜魔法。
那把剑……
魔女瞳孔微缩，她倒是一时间被那把剑晃住了眼睛。
是那个勇者的剑，那把已经斩杀了第六诫魔王和第八诫魔王的剑。
此时此刻，魔女意识到了这名不速之客的威胁性。
“我在寻找。”
银龙小姐垂下了眼睛，黑色与银色纠缠的魔法气息从她的手臂处往剑端蔓延，她人形的手掌换作 了银龙的手爪。
“寻找一条能让大家共存的路。”
魔女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一样，她的黑夜魔法在这瞬间出现了明显的气息紊乱。
银龙抓住了机会，她的剑风很快，魔法气息瞬间包裹化作了龙族的龙炎魔法，径直击穿了魔女的屏障。
魔女幽暗的黑色瞳孔处倒映出了剑尖的寒光。
她的四周，星光点缀的夜幕像是缎带一样，死死地捆着银龙手臂，二者的距离是如此之近。
银龙皱起了眉，她停下了施力，只是火焰还是蓄势待发地环绕在两人之间。
“你知道你的想法有多天真吗？”
魔女压低了声音，她的语气虽然还是带着些许嘲讽，可却不复先前的轻视。
“你想通过成为魔王来创造两族和平的局面？”
幼稚、理想化到可笑的念头。
但是魔女并不排斥这种念头。
因为在她没有成为魔王之前，她也曾幻想过。
她曾看到过族人对人类的狩猎，为了获取人类体内的魔药素材；她也曾见过人类对魔女的杀戮，为了研究魔女的魔法回路。
时间发展到最后，人类占据了上风，她的族群濒临毁灭。
她的族人通过向她献祭，换来了新的魔王向人类的复仇。
只是那真的是复仇吗？
尽管困惑，尽管忧虑，可她无法从仇恨中脱身了。
黑夜吞噬了人类的国度，她戴上了那顶黑色的魔王冠，接受律令成为了第四诫魔王。
她踱步过咒骂、哀嚎、悲鸣的夜晚，她织出了一颗又一颗孕纳残忍与鲜血的星星。
有时候从睡梦中醒来，她会听到族人凄厉的叫声，可是睁眼时，她看到的是带着恨意向她挥剑的人类。
仇恨催生了新的苦难，而苦难带来了新的仇恨。
她回到了曾经的魔女集落，不再接触外界。
她需要一个能独自毁灭的空间。
而现在，一条自大的银龙小丫头出现在她面前，告诉她——
“让大家共存。”
她的年龄甚至还没有自己年龄的零头大。
“所以，你想利用那个勇者，将所有魔王斩杀，获得最后的晋升律令，成为唯一的魔王？”
这是魔女能够猜到的最为直观的行动。
“噗……噗哈哈哈哈哈哈！”
魔女反手按住了银龙缠绕龙炎的长剑，她看到了银龙脸上因为魔力损耗而无法维持的龙鳞正在往外缓慢地生长着。
“太天真了，你真是难以形容的天真啊！”
“横亘在两族之间的，从来就不是律令所承诺的魔王之位能解决的啊！”
她以为获得魔王的位置，成为唯一的领袖就能引导魔族和人族走向和平？
“只是，为什么你已经斩杀了两名魔王，你却仍然没有要晋升魔王的痕迹……”
这条银龙甚至到现在，连魔王种都不是。
魔女在这种强压之下，她仍然气定神闲，她的目光从银龙的长剑转移到了她的脸上，最后凝视着她红色的竖瞳。
“他们的魔王冠，在哪里？”
回应她的，却是越发激烈的火焰与金色的魔法气息。
银龙将长剑直击而下，这一次，不属于她的魔法气息裹挟而出，竟然在那一瞬间绞灭了魔女的抗击。
剑尖抵住了魔女的胸口处。
她的瞳孔微微收缩。
“我不需要成为魔王。”
“我会成为新的律令。”
银龙的双手压住了剑柄，她垂下眼睛，目光描摹着魔女的脸。
魔女的呼吸几乎停滞了。
她根本就没有想到这一步，何其狂妄的目标。
既然魔王没有那个权力去控制，那就成为能够控制魔王的律令……
怎么可能呢……这怎么可能呢？
“你……”魔女微微张口，回应她的却是胸口处的刺痛感。
黑色的血液从她胸口的伤口处不断往外溢出。
一把普通的剑是杀不了一个魔王的。
魔女还想说话，她原本被银龙狂妄的言语所震撼得空白的大脑好不容易回过神来，但她的眼睛看到却是漆黑一片。
她的魔力气息，断了。
她脑海中的那顶魔王冠，碎裂开来。
这把剑，斩断了律令赋予她的魔王冠。
她想开口，她想询问这只银龙的目标，她想向她了解……
可是……
剑抽离了她的身体，魔女俯身向下，她的手掌摩挲着。
她身体里的魔力在不断流失，她勉强依靠仅存的魔力窥见了那个银龙女孩。
她的轮廓站定，她手里的银剑迸发着魔女从未见过的魔力色彩。
然后，银龙向后退了一步，她向着这位前辈深深地弯下腰。
银龙向她行了个礼。
她离开了。
魔女伏在地上，她的嗓子在发痛。
居然真的……斩断了律令。
是那个勇者的剑……
寻找和平的道路……斩断仇恨……共存……
混乱的思绪在她脑中不断游走，而魔女的气息却越来越微弱。
她知道自己快死了，律令首肯的魔王冠一旦被夺走或是破坏，那么魔王也将不复存在。
原来如此，难怪她身上没有那两顶魔王冠。
这样也好……起码自己不用在这种半死不活的状态之下长生了。
她可以带着一切困惑进到她的坟墓里去。
只是……这样魔女族就是真的灭族了……
魔女敛了敛神，她闭上了眼睛。
指尖的温度在流逝，可她的意识却由模糊转向清醒。
她的伤口，在愈合。
“哈……哈哈……”魔女翻了个身，她涣散的瞳孔倒映着黑夜与白昼交织的天空。
“难怪这么狂妄，这把剑还真是……”
彻彻底底将律令愚弄了啊。
深色的河水淹没了她的躯体，魔女的心上却难免涌出些许失落与遗憾。
她不是魔王了，她只是一名仅存的魔女。
现在，就连族人献祭换来的魔王之位也失去了，她向族人承诺的复仇早已结束，而她一直坚守的魔王之位也只是因为那上面带着族人的期盼。
她纠结着，一面寻求毁灭，一面又在自责无比的痛苦中挣扎。
算了吧。她对自己说，尽管还能活，也没有那个坚持的必要了。
“既然如此……”她轻念出声，张开颤抖的手指，将天幕上的黑夜全部回收。
“让我期待吧，期待你所允诺的未来。”
“娜塔莉·奥库瑞斯。”
她发出了破碎沙哑的笑声，合上了眼睛。
仅限期待罢了，她的生命早已没有存在的必要了。
她任由河水没过她的头颅。
她的意识开始恍惚。
直到——
所有河流交汇合之处，传来了婴儿的啼哭声。
她抬起头，睁开了眼睛。
她像是被刺激到了一样，从河水之中站起身来。
她带着湿漉漉的躯体，吃力地向周围张望着。
无数魔力从四面八方汇聚而来，它们像扑闪着发光翅膀的蝴蝶。
她已经看不见了，她只能勉强判断魔力的方向，她在月河谷的中心，看到了一团银色的魔力气息。
魔女屏住了呼吸。
魔女族是诞生于魔力汇聚之处的，他们生于魔力之源，死后也将消散与世间。
自那次献祭之后，原本魔力充沛的魔女集落月河谷，早就无法诞生新的魔女了。
她本以为……她本以为……
她向那团魔力靠近，她小心翼翼地接触着它，直到泛凉的手指触碰到了婴孩温暖的脸颊。
她绝望死寂的内心逐渐被那温度填充。
她看不到他的面孔，她轻柔地抚摸着他的脸，生怕自己的动作过于用力就打碎了这最后的珍宝。
新生。
“随我的姓吧……”
“瑞安·露易丝。”
黑发的魔女将婴孩拥入怀中，她的嘴角勾起了对未来的期许。
恍惚间，她看到了河谷之中，她的族人正在交流着，他们冲她招手。
她抬头，迷茫地看向远方。
没有战争灾难过后的废墟，只有蔚蓝色的天空，以及热闹无比的城镇。
葛莉西娅放下了手里的药瓶，她伸手取下了眼前覆盖的白色绢带。
她看到瑞安正站在旁边，期待地看着自己。
“老师，感觉怎么样？”
他的声音带着期许和一丝丝不易察觉的依赖。
葛莉西娅伸出手，她将手覆上了瑞安的脸庞。
“和想象中的不太一样呢。”
不过，这样也挺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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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末写点番外，和主线没直接关系。
正文明天更新（嗯x