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第一次体验流浪者的生活,恐惧中夹杂着一丝兴奋。马德望议员莫特的死讯迅速流传到了邻省的诗流风,以至于连赤着脚的报童都在街上大喊“号外!马德望议员莫特惨遭女奴杀害!嫌犯逃窜至诗流风”的消息,一时间全城人心惶惶。

杀人犯苏莉亚似乎并不在意这些,她唯一关心的是波尔布特。苏莉亚将摩托车藏在背街的阴暗处,在街头四处打听消息,但每次都无功而返。正当我们心灰意冷,准备放弃寻找波尔布特的时候,一间寺庙出现在我们的眼前。

寺庙在城市里显得很不起眼,小的就好像一间民居。不知为何,苏莉亚执意带我走进寺庙,我们将鞋子脱下,踏上寺庙前的高台。

我跟随着少女,走进庙堂。只见一尊金佛矗立在我们的面前,我感到羞愧。佛的双眼凝视着众生,无论你隐藏在何处,总会被它看见。

“放下你的执念吧,苏莉亚。”

身披红色袈裟的僧侣一眼就认出了少女的身份,他的年龄大约80上下,身形佝偻,好像一棵老榕树。

“你为什么知道我的名字?”

“不仅是我,这间庙宇里所有人都认识你。”老人缓缓说道:“波尔布特已经死了,你何必在活人中寻找死人?”

我环顾四周,这个僧院中只有他一个和尚,没有其他人,为何他会说寺庙里还有别人呢?于是,我抬起头,猛地看见那尊高大金佛的慈祥双目依旧凝视着我。

“我听说波尔布特没死。”苏莉亚坚持着自己的想法。

“生和死有何区别?姑娘,你为何还要继续逃避?”

只是在一瞬间,我看见老人的身形转变成波尔布特的样子,很快又变化回去。可女孩下一秒的话语让我感到吃惊。

“爸爸,妈妈,妹妹……波尔布特……”

“他们不存在于这个世界,你能看到的,也只是一瞬间的幻影。而你本身也只是个空壳,在这个空壳中没有世界,你仅仅是一系列不连续的意识而已。”老人坐在佛的面前,对坐在她面前的苏莉亚说。

“但是我昨晚杀了莫特议员。刘朔也在我的身边……”我看见苏莉亚环顾四周,可她的脸很快变得惊慌起来:“刘朔,你在哪里?”

真奇怪,我在这里啊,你为什么看不到我。苏莉亚和我隔着一堵无形的墙壁,无论怎么锤它,都不可能消失。

“莫特是谁?刘朔又是谁?而我又是谁?”老和尚闭起眼睛:“这一切都是从你意识中缘起而生的虚妄,仿佛河水中倒映的月亮,看似近在咫尺,却永远无法抓到。”

听完老和尚的一席话,苏莉亚摇摇头。她站起身,一把拉起我的手,不满地背对老人,嘴里说出不敬的话语。

“呸,你们这些秃驴,整天说些古怪的话。”

苏莉亚穿上鞋,拉着我的手走出僧院。临走前,我不忘回头看去,只见波尔布特身穿一袭僧袍,对我微笑。

苏莉亚快步在杂乱无章的街上走着,我很难跟上她的速度。她显得很焦躁,双手握拳,额头上的青筋清楚可见。

“你明明这么讨厌和尚,为什么还要求神拜佛?”我问。

“我哪里求神了?”苏莉亚脾气很差。

“那你为何要去寺庙参拜?”

“我只是想找波尔布特罢了。”

“他早已经死了,你找不到他的。”

我清楚地感到,此时的苏莉亚,内心异常矛盾。她明明知道真相,却不愿意面对它。也许,即便革命已经失败,苏莉亚依然坚信红色高棉是唯一能够将柬埔寨从地狱之中拯救出来的“神明”吧。

我们无言地走在街道上,准备去摩托车所在的位置。我环顾四周,位于柬泰边界的诗流风曾是红色高棉的根据地。连年的战乱使它的街道没有马德望来的繁华,两旁的房屋破旧不堪,流离失所的饥民也比马德望更多。

这个夏天非常炎热,庄稼连年歉收,让这片地方的居民苦不堪言。天空永远是如此蔚蓝,可大地却干燥不堪。原本肥沃的土地寸草不生,取而代之的则是地面上那如同血管一般的裂缝。放眼望去,大片城市已经荒废,许多建筑也保持着几十年前被飞机轰炸后的样子,再未整修过。房屋的废墟前,散发恶臭的垃圾堆随处可见。几只乌鸦懒洋洋地停留在道路两旁的枯树上。而枯树之下,蹲坐着许多穷人。有皮肤黝黑抱着垂死孩子的母亲,有戴着草帽找不到工作的壮年,有街边召客的妓女。他们干瘪的脸上布满苦难留下的痕迹,贪婪的双眼死死盯着我们。

流着污水的路边,蹲着一群正在赌博的年轻人。年轻人们拿着破旧的瑞尔和美金玩着押大押小的游戏。香烟的雾气缭绕在赌摊上,更有几个弱智和残障者从一个赌局走到另一个赌局,弱智露出笑容,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瑞尔押在赌台之上,随即被他人赢走。

这种荒废的感觉,在柬埔寨的街头随处可见,我想他们和我一样,早已无可救药。

当我们走过赌摊前的时候,突然,一个弱智朝我们喊道:“杀人犯,来抓杀人犯苏莉亚!”。于是,赌摊上所有的青年都同时抬起头,一时间无数贪婪的眼神汇集在苏莉亚的身上,他们猛地站起,向我们跑来。

苏莉亚拽起我的手臂,在大街上狂跑不止。我回头看去,整个人都惊愕了,身后不知有多少人正在追我们,并且正在以滚雪球之势越滚越大。

每个赌徒都试图争得第一,抓到苏莉亚就能拿到酬金,便拿出吃奶的力气,争先恐后地追逐着逃跑的我们。他们甚至对自己人也大打出手,不断推推攘攘,原本跑在最前面的弱智被后面的人推到地上,几只脚踩在他的身上,可怜的弱智只能埋头痛哭。

“都是可恨的人,没什么值得同情的。”苏莉亚一边喘气,一边对我说:“柬埔寨就是这样。”

我们冲过大马路,许多摩托车因避让不及,而横七竖八地摔倒在地面上。趁此机会,苏莉亚捡起一台摩托车,毫不顾忌车主的感受,和我一起坐车逃跑。

摩托车稳稳地行驶在在公路上。见到自己终于甩开了这群危险的赌徒,苏莉亚长叹一口气,本想和我说些什么,可很快新的危险出现在我们的面前。

苏莉亚看了看车边的后视镜,严肃地告诉我有两辆警用摩托车正一刻不停追赶着我们。也许我们已经不可能折回诗流风市中心换回原来的车了。

“苏莉亚!你已经被警察发现了,快举手投降!”

摩托车上的警察拿着对讲机向我们喊话,可苏莉亚却对他们的话语不理不睬。只见她加快速度,驱使着机车拐过一个危险的弯道。一辆轿车在我们身旁半米处擦身而过,让我不禁寒毛直竖。尾随我们的警车撞向那辆反方向驶来的轿车,只听见咣当一声,警用摩托被撞成废铁,可怜的警察整个人被撞飞出去,掉到路上又被后面来的车压成肉块。

我在后视镜里目睹了这起惨剧,内心许久都没有平静下来。

“苏莉亚……我们又杀人了……”

当我说完,背对我的苏莉亚扑哧一笑,说:“这才是真实的我,你没有发现吗?我早说过,我可是杀过人的。”

是啊,几周前,在马德望市中心的饮食摊上她就告诉过我,只是我没有将其当回事。

甩开尾随的警车后,我们再度上了国道,我原本以为在国道上会有更多的警车出现,可我错了,柬埔寨警察根本没有我想象地那么管用,也许战争刚刚结束,整个柬埔寨的调度系统还没有完善建立起来。

“每个城市的警察只不过是地头蛇罢了,国道这些他们根本不想管。”苏莉亚冷静地说。

“还有多久才能到达吴哥窟?”

“一个小时。暹粒市我们不去了,直接上须弥山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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