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最终还是落下来了。

男孩踩在小凳子上,踮起脚看着窗外的夜雪。

墨蓝的双眸注视着窗外一切他没有见识过的东西。

天空中飘落的雪花,街边那一抹乌红的痕迹。

看上去他好像只有四五岁的样子,但神情却又有些不似一个幼小的孩童。

他的父亲是一个土生土长的加莱人,而母亲却是从大陆另一头漂泊此处的炎国人。

在他小小的身体上同时展现着两个不同国度的特质。

在大人眼中,这样的混血儿会有一种独特的美。

一种介于东与西不同世界,却又彼此共通的美。

但对于心智尚未成熟的孩子们来说,“独特”反而像是一种原罪。

一种天生就应当受到疏远的原罪。

孩子们的天性会让他们下意识的去疏远,去抵抗去攻击那些不同的人。

或许只是因为脸上的雀斑,或许只是因为些微的口吃,或许只是因为乌黑而硬直的头发。

没什么特别的原因,仅仅是因为“他跟我们不一样”。

大人们往往会去教育孩子们,不要排斥那些小伙伴,要学会更多的包容。

但实际上...

对于成年人来说这样的心理依然是存在的。

国家与国家,民族与民族...甚至仅仅是因为信仰有所不同。

仅仅是一句“与我不同”就能去扇动无数的仇恨。

就能成为致对方于死地的根本动力。

或许绝大部分人根本就没长大过,又或许这正是人性不可割裂的一部分。

男孩觉得有些累了,早已经过了该睡觉的时间。

雪花其实没什么好看的。

虽然很新鲜但看久了也不免单调。

真正让他无法入睡的,是路边那片污浊的瘢痕。

那是一滩早已与积雪融在一起的鲜血。

氧化发黑后又被车轮溅起的泥水一次又一次的玷污。

或许别人早已看不出一点红色。

只是街边又一片污渍而已。

但在男孩眼里...

那片污渍红得触目惊心,似乎还在汩汩流淌。

因为那是他唯一的真正朋友。

一只从他出生起就守护在身边的大白狗所留下来的...

残骸

“死”

这个词,偶尔能从大人的嘴里听到。

但对于他来说,根本无法真正理解到底何为死亡。

真正谈起死亡时,大人们总是特别严肃。

他捉过一些虫子,然后将虫子的身体肢解。

看着这些奇怪的东西慢慢挣扎,然后不动。

这并不能帮助他理解什么是死亡,只不过是孩童天真与残忍的好奇实验。

可当男孩冲出家门,去触摸揉搓从未见过的雪时。

一辆绿色的重型卡车喷着黑烟朝他碾来。

男孩没有反应过来会,也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只有一道白色的闪电从家门中冲出。

平时只是会小心舔他脸蛋的朋友,力气居然如此之大。

修长的腿一脚踹中他的胸膛。

将他踹进路边的积雪之中,脑袋砸上了雪下的石头。

货车震颤了一下。

满脸疲惫的司机探出脑袋回头看了一眼。

确认没撞到人以后。

甚至不屑于减速,继续朝着遥远的北方奔去。

男孩发愣的站了起来,额头的伤口剧痛。

有些什么暖湿腥臭的东西慢慢流到自己脚下。

朋友的身体居然能扭曲成这样。

它躺在地上。

白色的皮毛、骨骼。

红色的血肉、内脏。

这些东西揉在一起融在一起,变成了一幅薄薄的...

散发着臭味的画...

妈妈不知何时也已经冲了出来,看到画一样的白犬后。

这个东方女人伤心的哭了起来。

她快步走到男孩的身边。

男孩以为母亲会打自己一个耳光。

但母亲给予他的只有一个拥抱。

抱着他不知是为了朋友。

还是大难不死的儿子哭泣...

男孩跳下了小凳子,长时间的垫脚让他的小腿肌肉僵硬。

他看向一旁的的小小狗盆。

几天过去,那幅扭曲的画已经不见了,只留下了一些斑驳。

但朋友还是没有回来,而男孩给它倒上的食物也没有减少。

他忽然明白了何为死亡。

死亡就是...

它再也不会回来了。

死亡就是...

你再也没法找到它了。

他很困,却如何也无法入睡。

他也已经不抱希望。

就算一觉醒来时,白犬也不会回来温柔的舔舐自己的面颊。

楼下传来开门的声音。

是上完夜班的父亲到家了。

他总是回家很晚,最近更是常常不回家。

大人们都在谈论着冬天,和即将到来的战争。

连爸爸妈妈也不例外。

男孩不懂这些词语。

“这又是什么?你个混蛋!你从哪儿捡回来的!!!”

“天天加班,好多天不回家,你已经比厂里的普通工人们还要忙了。”

“你已经快两个月没发工资了...现在又!为什么...为什么?!”

楼下传来了吵闹的声音,母亲似乎非常的生气。

但父亲久久没有回答...

他好像思考了很久,好像榨干了骨头里的勇气才抬头看向妻子。

“我我我...我没办法。她..她..就放在我的引擎盖上,她快冻死了...我我我...我没办法放着她不管。”

而以往有些严肃的父亲,反而语气和做错了事的小孩子一样支支吾吾。

“你知道么...阿白被撞死了。”

“邻居的太太们都在说要考虑搬家去北方。”

“但是房子根本卖不掉,也不会有人买了...”

“家里已经快要没钱了...你现在还捡个野孩子回来...我该怎么办...我们该怎么办啊!?”

“我会想办法的...明天!明天我再去和老板谈谈...我...我。”

母亲的愤怒中带着哭腔,她又哭泣了起来。

这些天妈妈哭鼻子的次数已经比男孩出生以来加起来的还要多了。

男人没有告诉妻子,整个工厂都要解散,设备也全都要搬迁去北方了。

对于他这样的中层职员,是没有机会一同前往的。

马上要迎接的就是失业。

“哇...哇...哇。”

男孩突然听见了响亮的哭泣,是那么的吵闹。

他慢慢穿好拖鞋,推开了房门。

从阁楼的楼梯上望下。

父亲一边大口的抽着烟,一边急促的抖着脚。

他用力抓着脑袋,不停的安慰妻子。

但这根本无济于事。

迅速变白的发丝上沾满了焦虑。

冬天、战争。

这两个他不太明白的词汇,已经充斥了所有人的双耳,没人能躲过。

但此刻男孩不再理会那些聒噪而带有绝望声音了。

他的眼睛注视着桌上的那个小东西。

那个脆弱的。

刺耳的。

洁白的小东西。

那是一个几乎纯白的小婴儿。

“苏落!这么晚了你为什么还没睡觉!”

父亲看见儿子从楼上下来,严厉的呵斥这个不太听话的儿子。

但苏落耳朵里除了婴儿的哭声以外,几乎什么都听不见了。

他呆呆的望着小家伙,一步一步走去。

像是朝圣路上的教徒。

这东西是这么的小...像一只猫咪一样。

他伸出手,小东西无处安放的手立刻就抓住了他。

两只稚嫩的小手,手心相贴。

好像能从小家伙的手心感受到一股冰冰凉凉的温暖。

此刻,男孩忽然又明白了。

何为生命。

生命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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