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穿黑色布甲的一号忽然不由自主地笑了出来。自己也是想太多了,连剑尖都对准了古代龙的胸口,这个破铁块的选择也很明显了。

“你听,连他们都这么说,咳额。”

感受到各方向投来的强烈敌意,脸色苍白的雨洛忍住了一口逆血,嗤笑一声:

“……还不赶快杀了我?”

在她的正对面。

从颤抖的剑尖向源头看去,安布罗斯脸部盔甲下的表情,有如打翻五味瓶复杂无比,与脸色相对应的,是连他自己都觉得嘶哑得难以入耳的话语声:“好,那么,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唔,最后一个……”

强调形容的他语气有些怪异。

“——你、你曾经告诉我,自己不惜一切代价跋涉至罗兰,完成父亲嘱咐予你的遗愿,哪怕最终失去的是自己的性命,这,难道也是假的么?”

最后一句话问出时,与先前的装模作样比起来,安布罗斯的嘴唇真的在颤抖。

“……”

然而,面对最后一个问题,雨洛却一反前态地沉默了。

一旁,听不懂两人对话的托尔斯泰众人,特别是一些先前在地面,没直接目见安布罗斯救场的内院学员,已经对一直举剑却不动手的他有些烦躁了。

“你究竟杀不杀啊!不杀我来帮你动手,对邪恶手软?难道你堕落了吗!?”

安布罗斯尚未反驳,阿布莱德已经恶狠狠地往回看了一眼,把那名耐不住说话的学员吓得缩了回去。

“放肆!隆达尔大师比你不知多活了几轮岁月,别人深思熟虑,老持稳重,诛讨古代龙这种‘理所当然’的事,还需要你来教吗?”

阿布莱德的声音义正言辞,简直就像教科书一般斩钉截铁。

一号眉毛跳了跳,他并没见过安布罗斯动手,出于禁卫军一贯对对手的藐视,所有布甲士兵都没把这个盔甲放在眼里过。然而,这名至少是魔导师的院长,此时居然把对方比作大师,是出于年龄上的礼言?还是说这个稀奇古怪的盔甲,真的有两把刷子?

如果对手真的很强……为何自己完全感受不到,从盔甲的位置出现过哪怕任何一丝魔法波纹呢?

不论如何,看来自己选择静观其变是正确的。

然而,安布罗斯如同没听到周围的催促一般,举着剑笔直指着雨洛的脸,盔甲下的脸庞读不出表情:

“回答我的问题。”

没想到的是,在这一轮的逼问中,雨洛首次露出了痛苦的神情。

“如果不是为了完成父亲的遗愿,我为什么要做出这一系列如同寻死一般的行动呢?”她苍白着脸色,在浸入心肺的剧毒下、针刺一般的痛苦中喃喃自语:“爸爸,你现在在哪里呢?为何要雨洛背负这些沉重的事物呢?如果你还在的话……”

然而,现实是遗憾的,也是残酷的。

在眼帘下尽是想要将自己置于死地的人类,雨洛疲惫地摇了摇头,将脑海中最后一点仅存的希望全部抛出。

“……好吧,就算这次不是骗你,那又如何?难道你能不杀我?”

然而,就在她说出这句话后,安布罗斯手中巨剑的颤抖立时停止。

“答对了,我不杀你。”

盔甲下的声音不但洗去了之前的颓唐,甚至还出现了一丝笑意。

阿布莱德瞪大了双眼。

暗黑禁卫军的魔导师皱起了眉头。

以及在雨洛最为惊愕的眼神中,他把剑往肩膀上一抗,咚的一声,身上的抖动、悲哀、难过随着这声敲响,就仿佛从未出现过一般骤然消失。

安布罗斯抬起左手揉了揉太阳穴,就好像真的能透过盔甲放松一样。

「……哎呀,我说,伊昙,咱俩入戏太深了吗?」

“那个家伙再说什么?他脑袋出问题了吗!?”

在安布罗斯说出“不杀”的一瞬间,周围暗黑禁卫军差点就直接上前。

“等等!有些不对劲。”

没想到,阻拦住他们的人,居然是所有士兵中暂任领头的一号。此时他面沉如水,惊疑不定地望着雪银色铠甲的位置,在暗魔禁卫军中第六感仅次于毕伽洛的他,竟然从安布罗斯的方向察觉到了强烈的威胁。

怎么回事?

怎么感觉对方完全像变了个人一样?

不只是言行、气势,就连先前给自己那种毫无魔力的弱感都消失得无影无踪。

“都是老头子那一套害的,演戏也是很累的一件事啊……”

自言自语完,雪银色武装又像站得太久浑身酸痛一样,在众目睽睽之下伸起懒腰,还做了几个转体运动。

托尔斯泰一方连呼吸声都停了,只剩下雪银色铠甲在体操的来回碰撞中铮铮脆响。

“你……为什么?”雨洛的声音充满了难以置信。

“终于可以把这句话还给你了……为什么?因为那是骗你的啊。”安布罗斯笑了笑,用手指点了点自己的脑袋,“老头子早在见面时就给过我通灵共语的提示,而且……”

「小伙,还记得本尊告诉过你的,我们此行必然等的一个人么?」

「我去!老头,不要在吃饭的时候突然用通灵共语吓人好么!而且你不是说,还不知道是谁么?」

「噢,就在这两位到来的那一刻,我便知道了。」

「……你说什么?」

“先不说队里有个喜欢整天骗人家伙提醒了我,真以为我看不出来?不论是刚一见面起的言行,还是你刚刚说的那些大话,跟老头子比都差远了。而且……就算我真的没看出来,作为我的小队里,某个在方圆五十米内能捕捉音量低至零点零零一分贝的人,又怎么会没听到昨晚两位的对话呢?”

然而,安布罗斯说再多,雨洛的思路目前还是处于明显的短路中:

“我……完全听不明白你的意思,你究竟是什么时候看出来的?”

“噢,从你的打扮上猜的啊。”安布罗斯一脸无所谓,“别说我读了那么多书,你头上那么明显的伪装,猜不出来才有鬼吧?而且,在那么特殊的时段、那么特殊的地理位置突然出现,你以为我不会对两位的身份作出怀疑吗?”

“咕,既然你看出来、咳咳……那,那为什么一直不戳破?”

“我为什么要戳破?难道当着你的面说你是古代龙,我就能得到想要的东西了?”

“难道不是这样吗?作为亚人的我手无寸铁……”犄角少女茫然。

“哎呀,”安布罗斯抓抓脑袋,“非要我说出那么俗套的理由么,不能对答应了同行的伙伴们出手什么的……这样解释很不好意思的。”

“我,我不明白……”

“不明白?唉。”

安布罗斯叹了口气。

——我说雨洛小姐,你找个理由让我下台,就那么难吗?

他再次把巨剑平举起来,剑尖平稳地指向处于呆滞中女孩的双眼之间,恶狠狠道:

“我问了好几个问题!你都不承认,搞得我连个理所当然的报恩都说不出来,为什么要那么糟蹋自己呢?”然而与手中巨剑的锋芒直锐相反,安布罗斯的眼神却流露出温和。

那是一种释然的温和。

“报恩是个台阶,一个给我下狠决心的台阶。一路行程中,你在利用我,其实,我也在利用你,只不过,我利用的是你那种对拖累了他人还不断自责的良心,以及在补救过程中宁可冒着生命危险也不想继续拖累他人的心情。”

唉,这样想来的话,我才是坏人啊。

“而且,你们的言行举止,的确让我感受到了古代龙不为人知的一面,但光是这样,还不足以让我放弃这一回行动的最终目的,也就是杀你……我不是正邪善恶论者,斯洛克那可笑的传统早就被我丢到西海的角落去了,但,这不意味我会停止计划!”

说到这里,安布罗斯顿了顿,眼神变得认真:

“——在科学者的眼中,没有善恶,只有合理与不合理。”

古代龙是彻彻底底的邪恶?

古代龙是完完全全的禁忌?

然后其实这一切根本就是为人所逼?

古代龙的邪恶是被大陆的胜者所定论的?

无论真相如何,对于安布罗斯而言,这些根本都是笑话。

他是理论研究者,只要不危害到身边最近的人,为了完成对科学的探究,哪怕跟这个世界对着干他也无所谓。

于是,雨洛并非邪恶,这是合理的。

但安布罗斯依旧要狠心设计杀了她,这也是合理的。

“所以,说实话,我曾经一度想偷袭杀了你,但却无从下手,因为你的扈从骑士一直将你保护的很好……我意图最强烈的一次,是在前往炼金遗迹时,图鲁跑到前面,把你一个人落在与我最近的那次,当时,我甚至已经做好了一击得手的准备。”

昨夜,奥斯卡罗德的提示是个引子,当伊昙把两人暗中的对话,以录音形式转达给安布罗斯后,他便完全肯定了老头子的猜测。也正是从那时开始,安布罗斯就开始对伪装的两名“人类”暗铺计划。

要求让雨洛帮助队伍,是为了摸清对方的能力。

让奥斯卡罗德在赶路途中故意送死,是为了摸清对方对队友的品性。

而在确认了两人的本体后,却依然提议前往托尔斯泰发现古代龙痕迹的位置,是为了搞清楚,这两个人到底跟那所谓的“繁殖”痕迹有什么关系。

这一切,全部建立在一个「演」字之上。

安布罗斯举着剑动作未改,但头却扭转另一个方向,向远方不知眺望着什么。

“……然而,在跟你短暂的聊天后,我改主意了,”盔甲下,他的脸孔浮起一种说不出道不明的神情,“你知道吗?雨洛小姐,我开始羡慕你了,羡慕你父亲对你的溺爱,羡慕你对父亲的崇拜,羡慕你们两人之间的那种羁绊……那是我所从未体会过的事物。”

代表一天内最为明亮的正午阳光,从天空中云层间洒落下来。

“从那一刻起,你在我眼里,就不再单纯是只古代龙族的亚人了。”

雪银色铠甲转回头,与雨洛的双眼笔直对视:“而是一名,为了哪怕是父亲的遗愿都选择付出生命的……傻得可爱的女孩。”

坦然由衷的话语中,安布罗斯的脑海回忆起一个人影。

那个曾经笑着抚摸自己脑袋的人。

那个曾经得知自己没有任何魔法天赋后,鼓励自己转向理论学习的人。

那个曾经带给自己希望,却最终将母亲无情抛下的人。

巨大的苍金重剑在阳光下呈现瑰丽的锃白色,它的剑尖由持者慢慢转动,从原本的少女眉间,一点一点转向到暗黑禁卫军。

最终指向了那名脸色难看的魔导师。

不希望再有一个人,因种种原因,导致心中对父亲这一词语的执念破碎。

所以,我要助她完成父亲的遗愿。

“所以,我与你们为敌。”

剑指人群,冷眼凝视着漆黑色布甲的一众士兵们,安布罗斯话语声铿锵确凿,义无反顾。

——这再合理不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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