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之后,斋和付了账,又找了一家旅馆,订了两个房间。

好几天没有睡好觉的斋和躺倒在床上,连衣服都没脱就沉沉睡去。长期的过度疲劳让他眼皮肿胀,呼出的气体也灼烫许多,就像是发烧了一样。大概睡到下午三点左右,一阵敲门声把他惊醒。

头脑明显清醒了许多,但是眼球上还是布满血丝。

斋和走到门前,先听了听门外的声音,然后拉开了木门。旅馆的房间并不豪华,大多是木质的,门上也没有猫眼这种东西。

拉开门的斋和起初什么都没看到,把视线放低,才看见一个穿得破破烂烂的小女孩。

女孩子大概只有七八岁的样子,冻得通红的小脸怯生生地望着斋和。

虽然小女孩没有开口,但斋和已经基本明白了她的来意。

在别处,凡是在旅途中,需要暂住在旅店的时候,大多会遇见这样的人。他们或者是年纪尚小,或者是年事已高,见了面总会一阵长吁短叹,有些是少小离家老大回,发现物是人非事事休,只能背着行囊四下流浪。有些是年纪尚小就父母双亡,无依无靠只能到处漂泊。

一句话来说,就是乞丐。

“那个……可以给我一点吃的吗?”

斋和不动声色地点了点头。

“可以,进来吧。”

小女孩张口是要食物而非钱,让斋和对她的好感增添了几分。

女孩子很尴尬地把手在衣服上蹭来蹭去。

“先去倒一点热水喝吧。罐子里有热水。”

斋和揉了揉头发,向炉子上的罐子一指。火炉烧的很旺,但是屋子的保暖性能很差。靠近火炉的地方比较暖和,远一点就要冷。如果触摸的话可以发现,离炉子很远的墙甚至是冰冷的,有一层水珠。

小女孩没有去取水,而是瑟缩在炉子旁。她看起来就像是在冬天里缩成球的猫一样,蹲坐在炉子的右侧,把手伸向炉子。

察觉到了斋和的目光,她把头转过来,怯生生地看着斋和。

“没事。在那里待一会儿就好,我去热一热吃的。”

斋和微微一笑。他的心情还不错。

“谢……谢……”

女孩子掖了掖衣角,把手放在腹前取暖。

斋和从柜子里找出锅,走到炉子前,把陶罐拿开,架好铁锅。动作流畅自然,就像是在自己家一样。

小女孩往边上挪了挪,有些尴尬地把脸埋在膝盖里。

“我说……”

“你啊……”

紧接着,两个人同时开口。斋和马上“嗯?”了一声,示意小女孩先说。

“对不起……你不是米斯特岗人吗?”

这句话听起来有些犹豫。

斋和不知道她为什么这么说,于是先回答了一句:

“我是多普诺瓦人,北面的多普诺瓦。”

“果然……”

小女孩嘟囔道。

“怎么了吗?”

“不……没事……只是问问。叔叔刚才想问什么呢?”

叔叔啊。

斋和挠了挠头,没有继续思考为什么女孩岔开了话题。

“我是想问问你叫什么名字,想要去哪里。”

小女孩眨了眨眼睛。她的眼睛是淡绿色的,很漂亮,有一种冰雪之国的美丽。

但是她的目光却胆怯得很,除了回答外也绝不多说什么:

“艾拉。艾拉·辛尔卡地亚。我想去很远很远的地方。”

“很远很远的地方?”

斋和重复了一边艾拉的话,并没有什么信息可以获取。

“要向东走,很远很远。艾拉已经走了很远了,但是还远远不够。”

艾拉以为斋和的重复是一种质问,又慌忙解释道。但是这样的话语依然没有任何信息。

斋和耸了耸肩,就在这个时候,艾拉好像突然想起来一样对斋和问道:

“但是……叔叔怎么知道我是在寻找呢?”

斋和摸了摸下巴,胡茬有些硬了。从来了这里好像就没有好好刮过胡子,怪不得上来就会被叫成叔叔。

锅已经热了,斋和哈了口气,向过内一圈一圈倒着油,又轻轻晃了晃锅。

“追求安定的人需要钱,旅人只要食物。”

斋和慢慢说。

艾拉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去远方,要做些什么呢?”

一边把饼贴在锅边,一边向锅里倒入切碎的蔬菜和腌渍好的腊肉。在米斯特岗,食物是很贵的,尤其是在这个季节。大部分的食物都是汤,热汤,用少量的食材炖出大锅的汤。不过因为生产相对落后的原因,物价也不是很高。

艾拉嗅着锅里的香味,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锅。许久才反应过来斋和在问她。

艾拉把视线收回来,把脸埋到膝盖中间。

“去找妈妈。妈妈在那边。”

“……是去征讨魔族了?”

刚问完的斋和就有些后悔。魔族的战线在西面,但是艾拉说过自己在向东走。

“不是。妈妈说……要去‘急冻之土’”

斋和稍加思考,颠了一下手中的锅。

“是‘极东之土’?”

极东之土,也叫远东之土,是外国对东南角的国家弥开罗的称呼。那边已经相当靠近蛮夷了,国土内很多地方都没有开化,熔岩地带特别多,据说流传着古老的巫术。

艾拉点了点头。

斋和想起以前见到的关于米斯特岗的记载,说这里的孩子们十有八九都是孤儿。一般是要依靠亲戚或者年长的姐姐。而走在街上,斋和也对这个国家感到很不可思议。几乎看不到三十岁到五十岁之间的人,大多数都是青年、孩子或者老人。

战士们死在魔族的前线,没有人记得他们。只有每一座城市中心都有的巨大的纪念碑和墓地,而这些墓地又常常被战斗破坏。

尸骨不存。

“不过其实……我也不知道极东之土在哪里。只是妈妈走的时候跟我说,要去很远很远的地方,要一直向东走。”

艾拉的声音听起来有一点点寂寞。

“总会找到的。”

斋和翻炒了一下,菜差不多熟了。他的话语中听起来像是安慰,人只要能看到未来,就能振奋起来。

艾拉低下头。

“其实,我也不知道能不能找到。大多数人都说我是骗子,把我赶出去。艾拉只是想看一眼妈妈而已。大家都不相信艾拉。”

她的声音带着一点沮丧。

斋和戴上了厚厚的棉布手套,两只手端着锅的把手,把锅放在垫了大理石方砖的木桌上。又从柜子里取出了碗和餐勺与筷子,一一摆好。那之后他绕到艾拉的身后,不由分说把手伸到她的腋下,一用力将她抱了起来,放在凳子上。

“有想要见到的人的话,无论是什么都能克服的。”

斋和把简单的菜肴倒入她的碗中,又取出饼摆在盘子里。艾拉咽了一口口水,盯着眼前冒着热气的菜肴。

“不用客气。请用,我对自己做饭的水平还是很自信的。”

艾拉夹起一块腊肉送入口中,大口咬着饼,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

饿肚子的滋味不好受,这一点斋和也深有体会。

吃着吃着,艾拉的筷子一松,一块青菜掉在桌子上。紧接着大颗大颗的泪珠从她的眼睛中滚落。艾拉毫无征兆地从凳子上跳下来,扑到了站在一边的斋和的怀里。

“艾拉……想要……见到妈妈……”

斋和没有说话,轻轻拍着她的后背。

“艾拉、艾拉,快要承受不住了……好累……一直都是……一个人……”

斋和的眼睛看着面前的地面,嘴唇有些发抖。

无比熟悉的感觉。

脆弱、无助、想要成长、一个人忍受着煎熬。

就像伊兰一样。

刹那间,斋和心中最柔软的地方被刺痛了。带着这孩子一同旅行吧,在找到伊兰之后,帮她找到自己的母亲吧。

斋和这么告诉自己。

但是就在这个时候,门开了。

戈尔兰多换了一身新的衣服,头发还有些潮湿,皮肤红润,看起来像是刚刚冲完澡。她走了进来,看向斋和,和斋和抱着斋和的艾拉。艾拉被吓了一跳,松开了斋和,小心地藏在他的背后。

“这孩子是……”

斋和刚刚打算解释,戈尔兰多的眼神却很可怕。

“出去。”

她没有别的话。什么都没有问,也没有听斋和解释。短短的两个字就像是命令。

艾拉强忍着眼泪,抓着斋和的衣襟。

斋和有些恼火,刚想说什么,戈尔兰多又重复了一遍。

“出去。你这样算得上是米斯特岗人吗?”

斋和愣了一下。

紧接着,斋和向右边走了半步,艾拉就站在了戈尔兰多的面前。戈尔兰多又向左边撤开,把道路留了出来。这个意思就很明显了,尤其是对艾拉来说。

艾拉用脏兮兮的袖子擦着眼泪,但是委屈的情感让她哭得越来越厉害。

只有七八岁大的小女孩楚楚可怜地哭泣着,发出压抑着却还是从嗓子中传出来的啜泣声,无论是谁都会动容。

就像是无依无靠的小兽一样,好不容易找到了一个温暖的地方,却要被强行赶出去、

而斋和仅仅是叹了口气。

艾拉咬紧了牙齿,然后飞跑了出去。斋和能隐约看见她的泪水。

而斋和没有挽留。

戈尔兰多也没有说话,看着艾拉消失的地方,好像突然间用尽了力气,肩膀一下子垂了下来。

“抱歉。”

最后,还是斋和先道了歉。

“没关系。所以说你们外邦人总是心软,对所有人都是。“

戈尔兰多的话听着像是指责,但是语气中又有苦涩的无奈。

因为她也被斋和帮助了。

“但是对米斯特岗来说,容不下软弱的。如果不把那孩子赶出去的话,她大概会习惯性以来外邦人。米斯特岗人都是战士,从小就是。“

戈尔兰多甩了甩头发,坐在凳子上。斋和坐在她的对面。

“辛苦了。”

斋和这句话包含了许多感情。

“有什么辛苦的。我也是刚洗完澡出来,偶然撞见了。下一次不要再滥施同情心了。”

斋和轻轻笑了。

戈尔兰多说了谎,从她头发干的程度来看,应该是在门外面等了很久,估计艾拉差不多吃饱了才闯进来吧。虽然要把她赶出去,但戈尔兰多也并非不近人情。

“入乡随俗。只是感觉那孩子和我很像,也和我家伙计很像。”

戈尔兰多抬起头,看着斋和,等待着下文。

“我家伙计也是一样,胆小怕事,对陌生人总是战战兢兢的。说话也会结巴,就算是跟我在一起,只要一紧张,就会断断续续地说些不成样子的东西。”

戈尔兰多看着斋和的眼睛,斋和没有看她,似乎陶醉在自己的回忆中。

“但是,非常地努力。想要去帮助别人,想要做更多的事情。像一个傻瓜一样努力着,想要被人需要,害怕被人抛弃。”

炉火的火光突然蹿高了一下,红光映照着斋和的脸庞。

“因此,你才跨过千般险阻,去找她吧。是因为同情吗?”

斋和站起身,把炉子的铁盖盖上,屋子里顿时暗了不少。

回去的时候,斋和拍了拍戈尔兰多的头,后者不快地看着他。

“我的同情没那么廉价。只是想保护她而已。你说得对,戈尔兰多。就算跨过千般险阻,我也要去见她。不要说她在那个峡谷,就算在地心深处,就算在月球之上,就算在浩瀚的宇宙之外,我也要去她的身边。我是店长,如果我不去保护我家的伙计,谁去呢。”

戈尔兰多沉默了很久,才缓缓地说:

“抱歉。”

“没事。你也不懂你的妹妹吧,没有必要道歉。何况我会救回来的,带她回去。”

戈尔兰多右眼的目光有些躲闪,还想说什么,但是最终沉默不语。

“抱歉,斋和。”

她又重复了一次。

“都说了没事啦。古拉格家里也肯定有我想象不到的内情吧。我们都是为了各自的目标而努力的,当道路出现冲突的时候,总会有牺牲和流血。这些都是可以理解的。”

“是……”

戈尔兰多刚想说话,猛然间看到斋和十指交叉,露出极为可怕的眼神。

“但是说实话,戈尔兰多。我很重视我家的伙计,比我自己的生命都要重视。如果希姬波娅撕破了协约,如果伊兰有个三长两短。我不敢保证那个时候的自己会做出什么不可挽回的事情。”

戈尔兰多咽下一口口水。

但是下一刻,斋和又笑了出来。

“说笑的。我觉得希姬波娅不是那种人。不就是一把剑吗,做就是了。”

“如果有什么不测的话……真是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戈尔兰多叹了口气。

斋和仿佛突然想到一样,问戈尔兰多:

“对了,你原来洗完澡过来是有事找我吧。发生什么了吗?”

“……没。”

戈尔兰多移开了视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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