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公共墓地的中心处,一只白色的蝴蝶在微风中翩飞。

蝴蝶这种昆虫,总是因其美丽的外表和翩然而飞的优雅姿态被赋予各种寓意。

在西圣大陆上,其中最历史悠久的大概就是反魂蝶了吧。

在教廷那套关于天堂和地狱的理论流传开之前,反魂蝶是民俗传说中连通人界和冥界的引路人,指引着幽魂渡过冥河去往彼岸,有时也会把彼岸的居民引渡到人界。

这一次,被引向彼岸的又是谁呢?

蝴蝶减小了扑扇翅膀的频率,轻轻落在了位于墓地最中心的墓碑上。

这整块碑用上好的白石雕成,甚至还刻着逝者的遗像,在一大片用各种杂石临时制成的墓碑中非常显眼。它的样式是西圣大陆最常见的方形碑身加十字架形的上端,相当朴素而典雅的造型。

最引人注目的还是上面刻着的死者遗像。那是个长发少女,脸型、五官甚至发梢的细节都雕刻得栩栩如生。如果这个少女还活着的话,她一定是个和书本很配的端丽美人吧,低调,不引人注目,只有了解她的人才会发现她的美。这样的女生未必会大富大贵,但一定会有数量不多但关系很好的朋友,能拥有平淡而幸福的一生,最后度过儿孙绕膝的晚年……

而不像现在,只剩一个冰冷的石刻。

在墓碑下的是一束花和一本厚书。花束是美丽的百合花、清新的紫罗兰和满天星的搭配,没有四溢的芬芳,却有种只有闭上眼静静感受才能闻到的淡香,和这片墓地很搭。相比之下那本厚书就有点和这环境格格不入了,它的封面和封底都残缺不全,缺了至少一半的书页,似乎过去散架过,后来又被重新装订,而且剩下的书页都黑乎乎的,布满皱褶,边缘还有被火烧过的痕迹。

遗像之下,是被花束和厚书半遮半掩的悼文——

“The story is always old,

and it’s always new……”

我看着洁白的墓碑,嘴里呢喃着那几行已经烙在大脑皮层内的文字。

故事总是旧的,但它也总是新的。

旧的人已经去了,取而代之的是失去了某人后的新的未来。

很多时候,“失去某物”本身也是一种前进吧。

司南家发生灭门惨剧时我不在现场,在为宏老和司南鸢哀悼之前,我的大脑就被过多的死亡人数冲得麻木了。

死一个两个人是触目惊心,死百个千个的话那就只是个让人麻木的数字。

直到北界拉力赛的最后,我才第一次经历真正的离别。

塞纳姐妹,经过在那长长的旅程中和她们的朝夕相处,乘同一辆赛车,听爱丽说不着边际的傻话,看着爱琳乖巧又敏感的可爱模样,和吉薇妮亚一同讨论接下来的赛段中可能遇到的阻碍……明明不过是半年多前的事情,却感觉是那样遥远。

而这段旅程却因为姐姐的突然死亡和妹妹的殉情戛然而止,结束得是那样仓促,而且还是在她们终于赢得比赛时因为晶界果的爆发而死。没有预兆,没有铺垫,没有任何思想准备,就这样迎来终结。留下的比起悲伤,更多的是茫然若失的空虚。

在中联院……仔细想想,中联院除了皓月被半暴走的我残虐了一段时间,小蝶受了重伤变回茧形态,我并没遇到什么生离死别,至于其他死的好几万人都与我无关,我也没必要为不认识的人悲伤。现在想来,那就像是某个无形的存在在安抚我,告诉我这世界并没有那么残酷,让我放心继续前行。

然后就在西圣大陆为我准备了个大惊喜。

简直像某种恶质的玩笑。

“The two hearts beating each to each……”

我该如何理解这句话呢?

两颗心在彼此跳动?

或者文艺一点,跳动的两颗心彼此相融?

筱不离身的那本大厚书在被天律袭击时散了架,后来又经历了雷击的洗礼,我本不指望还能被复原。然而像是丢了魂的咲舞在废墟中转悠了一整天后,竟然奇迹般地找回了散落的不少书页,而且大概是因为远离超神术中心,它们竟然都还保持着纸张的样子。

在少数被复原的书页中,这句话被筱写在很显眼的位置。

虽然很难辨认,但仔细看的话还是能发现——这句话旁边有她自己涂画的小小标记,似乎是挽在一起的两只手。

大概能猜到她写下这句话是想表达什么了。

“Kiss me,

Goodbye”

只有这两句是我加上去的。

还在地球时,很早以前的时候,玩过的经典游戏的主题曲的名字。

时隔多年的现在,我突然想起了它。

与其字面意思无关,促使我加上这一句的是当时的心境。

在游戏中初听这首歌时,那平淡中浸透着难以言喻的感觉,又像心塞,又像风雨过后的宁静。没有剧烈的感情波动,没有大喜大悲大怒,只有那既似惆怅又似感叹的旋律在心中缓缓回荡。

正如我为筱的墓碑刻字时的心境。

难以置信——>彻骨悲伤——>在悲伤中慢慢调节心情——>归于平淡,只留余悲。

这大概才是遇到悲痛之事时情绪的标准变化吧。

然而,目睹了筱的死亡后,我却跳过了前三个步骤,直接到达了最后阶段。

“本来就是很悲伤的事了,为什么还要让它更悲伤呢?”——当时似乎说了这样的话呢。

现在想想,那时候已经“归于平淡”的我,对着还处在“难以置信”阶段的士兵们说这种话,会被当成是疯了也难怪吧。

我是什么时候开始变成这样的呢?

大概是那剧烈的视觉冲击激发了罗刹真言,让我当时情绪产生了扭曲?

还是说经历了皇都、北界、中联院的那些悲剧,一直在我心中隐而不显的某些成分正在浮上表面?

现在想这些已经没有意义了吧。

我把视线移向旁边。

筱的墓碑旁边还有个稍矮的墓碑,雕刻同样相当细致,虽然并没有刻着遗像。

下面靠着一把匕首,原本应该是透明的材质,但现在也跟书一样变成焦黑。

“多萝西·韦斯温长眠于此”——上面如是刻写着。

再向旁边看——

“萨辛·庞加莱之墓”

是第七师团团长的墓碑。

而周围——

“沃尔嘉泰之墓”“卡桑斯·米兰葬处”“愿穆勒安眠”“蜜雪儿·撒勒长眠于此”“莱卡斯托,我们永远不会忘记你”“安睡吧,安翰斯·桑托斯”“霍尔的身躯已死,但灵魂永生”“亚历克斯,你的事业由我们继承”……

墓碑,碑文,人们的哀思,一圈接一圈,一层叠一层,这里也是,那里也是,就像一张蛛网将我缠在其中,到哪都甩不掉。

我突然感觉有点恶心。

无数不在的死亡让我不适。

死的印记包围着我,不论往哪看映入视野的都是死者留下的痕迹,一句句遗言和人们的悲愿仿佛在耳畔不断回响,天上的飞着的乌鸦好像在俯瞰这充满死亡的世界。

每一个墓碑旁都站着死者的虚影,有的在重复生前的动作,有的在向我说些什么,但更多的只是一言不发地看着我,看着这个他们曾经停留的世界。多萝西好像在向我招手,表情有点悲伤,而萨辛站在她身旁无言低着头,塞纳姐妹抚摸着天狼星的残骸,宏老和司南鸢仰头望天。

即使我踮起脚尖想眺望远处,看到的也只有名为“城市”的巨大生物的遗骸,一望无际的废墟之海就像某种巨兽的骨架,这片墓地就像它的眼睛。死去的城市在看着我,向我诉说它的悲哀。

想要抬头看天,却发现那里也早已被死者占据,司南家和克莱昂家的数千族人,命丧北界拉力赛的车手们,中联院死去的数万个无辜的人,葬身战争的军人和平民,他们半透明的身体就像白日中的繁星,在无言中笼罩人间——

“小烨……”

这时,一只冰凉的手搭上了我的肩。

“啊……”

我闭上眼轻轻摇了摇头。

再睁眼时,死者们已经消失不见。

在我周围的只有许许多多简陋的墓碑而已。

“……还好吗,小烨?”

“嗯,没事的啦。”

我敷衍般地拨开皓月的手,眨了眨干涩得难受的眼睛,全身上下都好难受,就好像长期缺乏睡眠。

“可是小烨,你……已经在这站了三天三夜了啊!”

好像是诶……

呃……要说缺乏睡眠的话,确实如此。

我已经有段时间没合眼了。

不知不觉间已经在这墓地中站了三天三夜了吗?怪不得身上感觉很难受。

话虽如此,我并没有排泄或进食的需求,这段时间我的生理活动仿佛停止了,只是像个石雕一样伫立于此。

这么说来——

“啊……皓月,咲舞,你们什么时候来的?”

再看向面前筱和多萝西的墓碑时,发现投在那的影子多了两道。


皓月在我左边。

她的样子看上去有点劳累,表情五味杂陈,有种莫名的寂寥在里面,看着就让人心痛。

即使如此,她眼中还是流露出对我的关心,认真担心着自顾自傻站了三天三夜的我。

真是的,为什么要这么担心我呢?都说了我现在很正常。

咲舞在我右边,比皓月站得稍远一点。

我从未见过如此颓唐的她。

头发有点乱糟糟的,衣服也还是那件破破烂烂的,没有换。她脸上是遮掩不住的疲惫,那本就像两个黑洞的黑眼珠看上去更幽深了,平时挺直的脊背现在也弯了下去。在好友墓前颓然而立的她看上去是那样柔弱,全然没有平日的冷淡和强势,让人有种上前抱紧她的冲动。

果然,筱死了,受打击最大的还是咲舞啊。

从小到大和她最亲近的人都死了,仔细想来,咲舞或许是我们中最可怜的一个。

转过身,发现后面离我几步远的地方是小颖和云粲。

终究是血脉相连的亲人,小颖的样子大概是最正常的悲伤了吧。她已经完全没了平时的元气,两眼早就哭肿了,脸上是左一道右一道抹不去的泪痕,即使是现在也在低声啜泣。云粲在她身边,把她搂在怀里低声安慰她,抚摸着她变得不那么柔顺的紫发,明明宗主大人自己也一脸伤悲来着。

真是可悲可叹啊。

“烨……”

每个人都在用自己的方式表达对逝者的哀思。

“小烨……”

只有我还挂着笑容。

“小烨,你……”

即使面部肌肉已经僵硬,即使唇角只是机械地向上勾着,明明连“自己在笑”的实感都没有了,还是像小丑一样维持笑容。

“小烨,已经……”

如果死者无法界定自己的死是否有价值的话,那就由生者让它变得有价值吧。

所以,大家都笑一笑吧。

难道你们希望她的死换来的只有悲伤吗?

什么,没人笑得出来?

那可真没办法,让我起个头吧,来,嘴角上翘,保持微~笑~~

“已经,已经够了吧!小烨!”

有什么人从左边把我紧紧抱住了。

扭头一看,是皓月和她那盈满泪珠的双眼。

“我们没问题的,真的,没问题的,所以,所以……”

颤抖的双臂将我搂得越来越紧,我突然意识到她是在为我哭泣。

“所以……就算哭,也没关系了哦……求求你,小烨,至少,为了自己也好,尽情地,哭出来也没关系了啊!”

“……可是……”

“烨……”

空出来的手被人拉住了。

这声音……咲舞?

向右边转头,发现咲舞正用有点空洞的双眼看着我,嘴唇在微微颤抖,似乎想对我说些什么,但终究用来传达话语的是沉默。

明明你的样子更让人担心的说,既然没调整过来就别来关心我啊。

“唉……真是的。”

我轻轻挣脱了她们。

像雕像一样僵立了三天的身体终于动了。

拨开两人的手,转身背对筱的墓碑,走过还在啜泣的司南颖和安慰她的云粲,从这个充满死亡的空间中脱离。

用有点不灵活的手指摸了摸脸颊。

那小丑般的笑容不知不觉间已经消失了。

好像有热热的东西在顺着脸淌下来,管它是什么东西,擦掉就好了。

姑且打个招呼吧。

我向背后挥了挥手。

能透过布料感受到衣服夹层中蝶茧和副核的存在。

“那啥,我大概会离开一段时间,见谅啊。”

我没停下脚步,背后的四人安静了数秒,然后如我所料地发出了惊讶的声音。

“什——小烨你这是?”

“喂,烨……”

“小烨?诶?怎么回事?”

“烨小姐……”

杂乱无章的话语重叠在一起变成无意义的杂音,她们又沉默了几秒,最后由皓月作为代表发出她们共同的疑问。

“小烨,你到底要去哪?我们也一起——”

“不必了,这次是我……一个人的事。”

我想一个人行动一段时间,对不起,只有这次我不会退让。

大概是感觉到了我的坚决吧,皓月不再提同行的事,她在这方面很有分寸,虽然心里肯定是一百个不愿意。

“那……你到底要干什么?”

“……变强。”

最后回头看了一眼筱的墓碑。

似乎是察觉到了我的目光,停在墓碑上的白色蝴蝶振翅而起,飞向远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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