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墓园

早上五点,东方的天空启明星才刚刚隐没。

齐亚带着妹妹,轻轻推开了卢卡分部的大门。

出人意料的是,他今天并没有看到那个往常要么倒在电脑桌前熟睡,要么一杯接一杯往嘴里灌着咖啡,还一边向齐亚致意的黑色身影。

巨大的落地窗前,幽暗的夜灯感应到来客的出现,灯光渐渐明亮起来,映照出其下空空荡荡的电脑椅。

显示器旁摆着白色的咖啡杯,下方的纸篓里装满了速溶黑咖啡的包装袋。

杯子里残留着的黑色液体还淡淡地向四周散发着香味。

齐亚没有理会背后东张西望,显得有些好奇的妹妹,抬手把咖啡杯移到一旁。

杯子下压着纸条,上面是学姐赏心悦目的娟秀字迹。

“城东墓园。”

齐亚抬起眼看向窗外,星星点点的红色在白色的海洋里摇曳,他突然不自觉地缩了缩脖子。

不知什么时候,那白色的晶体已经纷纷扬扬地占据了他的全部视野。

冬天已经进入中旬,卢卡,在这个早晨才迎来这个年头的第一场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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卢卡有两个特别容易搞混的地方,一个叫东城,另一个叫城东。

它们也住着两种人。

前者住着活人,后者住的,是死人。

城东的贫民区里,活人住在一排排破烂的木头房子里,每天靠出卖苦力过活。

而死人,躺在各自或简陋或豪奢的一个平方里,默然无语。

只有两根早已枯萎的柳条的土堆,与金龙盘踞,墓志鲜花环绕的白玉碑和谐地共存在这片土地上,放眼望去,密密麻麻延伸到东南丘陵的雾气之中。

齐亚牵着妹妹的手,驾轻就熟地绕过一个个土坑,行走在这片死人的王国里。

他对这里毫不陌生,或者换句话说,他是这里的常客。

每年他和妹妹,父亲都会来这里很多次,上上香,扫扫墓,有时也祈求好运。

每次来这里都有一些变化。

比如老李家哪户外族又发达了,于是赶紧回来给祖宗们换个气派点的房子,让他们在地下也能住得倍儿有面子。

再比如说,老刘家哪户子亲戚又挨不过去走了,于是又多一座带着崭新花圈的坟。

再比如说,一个多月前,这里又添的几百座新坟……

说来讽刺,这里有时比卢卡城里还热闹。

不过这些变化并不重要,他熟悉这里的原因只是因为有一位亲人埋在这里。

在卢卡,齐姓算是外姓,便也没有什么七大姑八大婶的,埋在这里的是一个女人。

齐亚和齐盈共同的母亲,几年前因为癌症去世的,洛希雅。

名字很文艺,人也很美丽。

虽说来拜祭母亲也算是一件不小的事,可相比于妹妹而言,生者自然更为重要。

齐亚在母亲的墓前微微站了一小会儿,双眼定格在那张如花般的笑靥上,最后默默退后对着自己的母亲深深地躬下身去,然后蹲下去开始撕扯旁边从初雪里顽强探出脑袋的杂草。

齐盈一直站在背后,看兄长做完这一切,她似乎多多少少从昨天的崩溃中恢复了一些,只是脸上往日一直保持的笑容已经被悄然卸下。

她穿着水蓝色的防寒服,脑袋上扣着一顶黑色的小圆帽。

齐盈抿了抿嘴唇,伸出手来,轻轻抹去墓碑顶上沾染的雪。

对比着黑白照片里那个已经失去的女子,不难发现,齐盈真的是继承了那个人外貌上的所有优点。

瓜子脸,长直发,透彻的眸子,还有时而不时露出的绯红面颊。

齐亚站起身来,习惯性地在妹妹脑袋上揉揉,就像安慰柔弱的小兔子,然后拍拍她有些瘦弱的肩膀。

“走吧。”他沉声说道,率先迈开了脚步。

齐盈有些发愣,她似乎发现哥哥的声音变得稍稍有些雄浑。

过了年,似乎他也是十八岁了。

“嗯。”尽管脑袋里在想着其他的事情,可她还是不忘乖巧地应声,犹豫片刻后红着脸拉起了哥哥的衣角,紧跟着追上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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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白色染尽的世界里,一袭黑衣黑裙的柳暮很是显眼。

隔着几百米开外齐亚便能看到那个稍有些单薄的身影久久伫立。

她低着头,眸子埋在刘海里,手上撑着一把小圆伞。

柳暮似乎在想着什么,以至于齐亚带着妹妹来到她身后也没有一点儿反应。

视线越过学姐的肩膀,落到面前的银灰色石板上。

“编号42713,徐州支部,叶紫。”

旁边紧挨着的碑上刻着相同格式的文字:

“编号50132,徐州支部,徐哲。”

特别引人注意的,两块墓碑右上方的凹槽里都镶嵌着一枚银色的纽扣,只不过或多或少看上去有些损毁的痕迹。

纽扣上有着多处焦黑的痕迹,形状也不太规则,像是经受了剧烈的爆炸。

然而对比自己左胸口那枚银扣,论款式的话,倒是一模一样。

一念至此,他明白了银扣的身份,眼睛不自觉地向上抬起,像是为了躲开奔涌而至的、若倒卷的海潮般灌入大脑的记忆。

可无数的反光在下一刻占据了他的视野,仔细看去,那竟是无数的银扣无言地和他对视。

他倒退一步,瞳孔剧烈地收缩,不自觉地咽了口唾沫。

“这里埋葬的,都是龙渊的人。”柳暮的声音淡淡的,没什么起伏,就像是陈述一件微不足道的,平常的小事。

“渊和政府合作三十年,卢卡分部送走了很多人。”

不知道是不是齐亚听错了,他明显地感到学姐的声音变得有些滞涩。

“这里的暮,大部分都是衣冠冢。”

她突然甩了甩头,突兀地结束了这个突然开始的话题。

“难怪想哥说我不是个合格的觉醒者。”

似是自嘲,她压低声音喃喃道,只有她自己能听见。

“发生什么事了吗?”她看向躲在齐亚背后,只从肩头上露出脸庞的齐盈。

“我妹妹她……觉醒了。”

齐亚开始一五一十地把昨天下午的事情讲给自己的前辈听。

“你太冲动了。”听完叙述之后,柳暮没有多说什么,只是轻轻揉了揉齐盈的小脑袋。

“我来找前辈,是因为接下来的一个月我不能陪在妹妹身边保护她,想来想去,只能拜托学姐。”

“嚯?”柳暮微微挑眉,“我以为你会借这个机会留在卢卡呢。”

“我……仅凭现在的我而言,根本没办法保护她,”齐亚抬起头,眸子里似乎还倒映着那个数十米高的身影,“真实者不管听上去多牛逼,可终归有着极限。”他一边说着,一边轻轻笑着,扭了扭齐盈被风吹得有些红的小脸蛋。

“而且,学姐你不是告诉过我吗?想要真正解除幻想种与觉醒者的羁绊,只能借助于幻想种,我只能去找那位幻想种是‘因果’的未来城分部长了。“

他一边说着一边牵起妹妹一直捏着他衣服后摆的手,递向面前的学姐。

”这是无关于觉醒者的,学弟对学姐的期望。“他直视着面前黑色少女的深邃眼眸,神情郑重得仿佛在进行着男人的托付。

只可惜对象确乎不是男人。

“我向你保证,当我们下次相见时,我会把你妹妹分毫不改地交给你,你的父亲也会得到足够的保护。“

她捋了捋耳边垂落的几缕青丝,脸上渐渐浮现出淡淡的笑容。

“这是,无关于觉醒者的,学姐对学弟的承诺。”

她轻柔地牵起齐盈的小手,瞧见她如小鹿般无措的躲闪眼神,声音愈加柔和。

不知为何,柳暮突然张开双手,把齐盈轻轻拥入怀中,黑与蓝在白色中交汇。

“安心去未来城吧。”她没再多说什么,只是放开齐盈,转身面对着叶紫的衣冠冢,轻柔地把手中的圆伞斜挂在照片的上方,挡住吹来的风雪。

她迈开脚步,拉着齐盈,不知何时已经变成了风雪中的两个小点。

齐亚没有追上去,他看向叶紫的墓碑,脸色古怪。

碑上镶着一张彩照,上面,叶紫坐在轮椅上,快活地对着面前的蓝色**张开双臂,身后,同样满脸笑容的男孩推着轮椅,赤脚踩在金黄的沙滩上。

其后不远处,气急败坏的大天使追赶着四处乱窜的明黄鼠。

他突然使劲捏了捏自己的鼻子,连忙转过身去,快步追向已经隐没的两个少女。

雪还在下。

不知何时,那小黑伞突然倾倒下去,“啪嗒”一声落在旁边的排水沟中,伞面半开,最终被染成纯粹的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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